馮保十分鄭重的說道:“李總兵上奏說要等下雪,下雪了馬不能行,好殺敵。”
“先生說了,要稍給事權,那就聽李總兵的話。”朱翊鈞不再多問,繼續搗鼓著自己的六分儀和千裡鏡。
朱翊鈞不催促,李成梁打輸了還有戚繼光的京營,戚繼光打輸了還有劉應節督率三鎮精兵在山海關、喜峰口等一帶作為預備役。
朱翊鈞真的真的很意外,大明這種三波梯度,兩層預備役壓陣的戰法,著實讓小皇帝大開眼界,小皇帝換位思考,把自己換成逆酋王杲,根本不知道如何能贏。
大明這種打法除了貴沒彆的壞處,到了萬曆末年,日薄西山的大明,已經拿不出這種陣仗來了。
朱翊鈞並沒有把心神完全沉浸在天光之中,麵色陰晴不定的問道:“西北沒什麼動靜嗎?”
馮保說道:“宣大督撫王崇古昨日上奏,已經請了大明金國順義王王妃三娘子到宣府做客,俺答汗受封順義王後,年歲有些大了,三娘子當家,三娘子在吳兌私宅喝多了,打傷了一名傭奴。”
“嗯,王崇古還算識趣。”朱翊鈞看向了天穹。
北虜是三娘子當家,從金國至宣府,和晉黨載歌載舞,那北虜南下的危險,八成解除了。
但是一旦遼東打的大敗,大明諸軍深陷泥潭,俺答汗肯定不會顧忌戚繼光的十萬邊軍、一萬京營,而是揮師南下,劫掠京畿,逼小皇帝簽下城下之盟。
所以關鍵在於遼東,打贏打不贏,戰場打不贏,一切等於零。
戎政,從來都是如此,贏家通吃,沒有任何中間地帶,所以戰爭也是矛盾激化到不可調和的具體體現。
朱翊鈞測算冬至影長的時候,鄭王府的朱載堉也在測冬至時間,不測不氣,越測朱載堉越氣,測出來有什麼用,誰會聽他說話。
正如張居正所說的那樣,鄭王府塌了多半個,這幾年又塌了幾間。
大明的親王府都是按照應天府皇宮所建,有定製,約有五百餘畝,外有護城河、城牆,四個城門,內有皇極殿、中極殿、建極殿,和皇宮的格局極為相似,總計有宮殿、樓閣、水榭、宮室、堂庫、宗廟等八百餘餘間。
鄭王府位於懷慶府的河內縣,自從鄭王上奏,讓嘉靖老道士不要修道被貶為庶人的嘉靖二十九年算起,鄭王府已經二十七年沒有修繕過,八百間房已經隻剩下了五十多間,四處都是雜草叢生,顯得極為荒蕪。
而鄭王和朱載堉就住在這裡破破爛爛的親王府內,一住又是八年,他們住的地方極為乾淨,收拾的還算乾淨,嘉靖四十四年的《宗藩條例中革除了王府冗員,除了鄭王一家子共有官吏十四人,護衛不到二十人。
鄭王府本該有校尉護衛一千六百人,但是宗俸一砍再砍,這些個護衛逃的逃,散的散,最後隻剩下了二十來個人,算是能養活。
鄭王朱厚烷和朱載堉對此絲毫不以為意,朝廷給的宗俸,足夠他們生活了。
“兒呀,朝廷對咱們不薄了,每年給三千石俸,隆慶年間又加了四百石的實俸,何必如此執拗呢?”朱厚烷憂心忡忡的說道,自己這個兒子就是頭犟驢,看著兒子生悶氣,朱厚烷也急。
一年三千四百石俸祿,懷慶府此時也不是兵荒馬亂,米價平均為七錢一石,一年折銀兩千四百兩銀子,這已經很多了,張居正的全楚會館,一年開支才一千多一點銀子。
所以,錢夠花的同時,其實也能修一修王府,可是朱載堉不同意。
“當年事已經過去了,何必執著呢?你看看眼下二十六位親王府,也就咱們家,先帝特意下旨給了足俸,其他哪家沒有克扣?”朱厚烷真的不知道怎麼勸自己的兒子,他離開的時候,孩子才剛剛十五歲大婚,現在兒子已經四十二了,三十而立四十不惑,兒大不由爹。
朱載堉放下了手中的琴,正色的說道:“孩兒不是執著,就是想爭個對錯,這天下事兒,有對就有錯,這不對,但不錯是怎麼回事兒?”
“當年父親被囚禁於高牆之內,隆慶元年放歸,當年事究竟如何,可有論斷?”
朱厚烷無奈的說道:“朝中送來的矛盾說,你真的是一個字都沒讀嗎?哪有那麼多的對錯,先帝既然把孤放歸,又增祿這不就是說世廟做得不對,給的補償嗎?你還想怎樣啊?讓大宗給在旁枝道歉?差不多得了。”
“沒看。”朱載堉十分確信的說道:“不過是愚夫一群,不曉天下至理大道的凡夫俗子罷了。”
朱厚烷一甩袖子,帶著三分怒氣說道:“你的確聰慧,可是這天下聰明人何其多哉,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一直讓你讀一讀矛盾說,你死活不肯讀!”
“我就沒見過比我更知天下大道者。”朱載堉此言大言不慚,但是麵色格外沉靜,他在說一個事實,天下十歲開始就能讀《尚書盤庚這類史書的人,有幾人?
如此些年,朱載堉真的沒碰到過比他聰明的人,所以他有狂妄的資格。
朱載堉身上沒有一點儒學士的樣子,從不自謙,狂生之名實至名歸。
朱厚烷心中升起了一股無名的怒火,說道:“朝廷眼下攏共就一千九百萬石,銀四百萬兩,偌大個朝廷,哪裡都要用錢,處處都要用糧,前日邸報到府,邸報上言,陛下削減鼇山煙火,修省節儉。”
朱載堉不鹹不淡的評價了一句:“哦?那也還好,財有限,費用無窮,當量入為出以為善,本該如此,陛下有仁德。”
在朱載堉看來,尚節儉的小皇帝,也就是:也還好。
朱厚烷眉頭一皺說道:“去歲十一月起,陛下開皇極殿,所言皆有章句,所對皆有曆法,朝中科臣被問啞口無言,陛下睿哲挺生,膺其撫運,又將覲光揚烈,英主之相漸明。”
朱載堉眉頭一挑,開口說道:“哦?還不錯。朝士大半皆為侃侃而談弘而不毅之腐儒,最是擅長顛倒是非、斷章取義、顛倒黑白,陛下能把他們問的啞口無言,看來是真的學了進去,元輔還是很有才學的。”
在朱載堉看來,巧言能辯的小皇帝,也就是,還不錯。
朱厚烷氣急說道:“在孤看來,張居正和陛下都比你聰慧多了,元輔這個矛盾說,讓人豁然開朗,眼前一亮,而你呢,整天就知道抱著琴,望著天,毫無作為可言。”
朱載堉聞言看著朱厚烷十分確切的說道:“作為?父親當年一本奏疏入京,十九年高牆之隔,便忘了嗎?宗親涉及政務,就是雷霆萬丈,我就是滿腹經綸,又能如何?”
“元輔很是厲害,乃是入世學問,我和元輔不同,乃是出世學問。”
“這就是我要爭的對錯,也是我跟這渾濁俗世唯一要爭的東西!”
“大明曆法二百零八載,處處錯漏,日月食無算,歲差無算,地軸無算,北辰出地角度亦無算,對就是對,錯就是錯,曆法理應革新!”
朱載堉狂妄至極,此言頗有觀天下英雄,唯元輔與載堉耳的意思。
在朱載堉看來,他們一個是入世大才,一個是出世大才。
朱載堉麵露不屑的說道:“郭守敬言:曆之本在於測驗,而測驗之器莫先儀表,道儘曆法之奧妙無窮,做好了儀器才能測驗,測驗準確才能製定曆法。”
“而朝中的儒學士呢,抱著腐朽的合該埋進土裡的舊法,言必稱: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將機械和心性混為一談。”
“說著什麼欲速則不達,不過是為了自家私利罷了。”
朱載堉看著自己麵前的六分儀,這是他多年來,自己製作的觀星儀,專門測量北極出地角。
他知道地年、天年,知道歲差,知道歲差進動,知道恒星東行節氣西行、知道初正而分大小時辰、知道一度一分一秒、知道分秒隻是日食日月交食深淺程度、他能繪黃道星圖、他算出了地軸傾角、黃道與天赤道的夾角、他知道腳下的大地是個球體、他甚至想要通過經緯一度差彆算出大地深幾許。
他洞悉天地運行的道理,他知道他都知道,但是又能如何呢?本就是藩王世子,一身的才學如何展布?不過是自娛自樂罷了。
唯一能做的就是為自己的父親爭取一個對錯,這是他內心懷才不遇的強烈不甘、對這個世界唯一能抗訴之事,即便如此,這種抗訴也隻能是把世子冠帶供奉於廟宇之間,不穿冠帶來抗訴。
他是藩王之子,藩禁之下,他不能離開王府,他不能結交任何同道中人,即便是抗訴,也隻能在王府門前建一土室十九年居其間,來表達他內心的不甘和不滿。
他是孤獨的,也是孤傲的。
所以,朱載堉恨他是朱家人。
“殿…殿、殿下,河內縣縣令突傳消息,說是有、有天使到了!”鄭王府長史連滾帶爬的跑了進來,實在是長衫不適合跑,一個沒注意就栽了個大跟頭,實在是太意外了。
長史到鄭王府這麼些年,還是第一次聽說有聖旨到府。
“快快相迎,這是又出了什麼事兒?”朱厚烷一聽就是愁雲慘淡,曆來宮裡來了聖旨都沒什麼好事。
徐爵擅騎馬,給事中侯於趙不會騎馬,為了趕時間,隨行緹騎直接把侯於趙綁在了身後,開始一路狂奔,這不到三日,就到了河內縣,徐爵讓緹騎告知了縣堂,但是壓根就沒去,在驛館沐浴更衣後,就去了鄭王府。
還沒到鄭王府,遠遠望去,徐爵就是眉頭緊皺,按製城門上的城樓應該有青色琉璃瓦,可是城門上光禿禿的,連城樓都塌了,護城河倒是靜靜的流淌著,可是無人打理,枝丫亂生,一片破敗的景象。
徐爵走進了鄭王府內,看到早已恭候的鄭王府眾人,才打開了聖旨念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聖旨是內閣擬,皇帝下印,聖旨的內容大概為:
當年的事兒都是誤會,世廟也是受人蒙蔽,鄭王府也有內鬼胡亂誣告,最終才導致了不愉快的事情發生,先帝已經恢複爵位,還給了更多的俸祿。
皇帝聽聞了王府的冤屈,於心不忍特彆遣中使前來,重申小皇帝不會違背先帝的獨斷之明,仍然會給足俸,並且還加了一百石的實俸,不折寶鈔,賜下了些財物和小皇帝自己釀的國窖地瓜燒一瓶。
詔世子入京,彰顯親親之誼,再把當年的事兒說開了便是。
這封詔書張居正寫的,並沒有過多的申斥朱載堉不當朱家人的言論,權當沒這回事兒。
“臣不能奉詔入京。”朱載堉等到聖旨念完,直截了當的選擇了拒絕,態度十分的堅決,根本沒有任何打算奉詔的意思。
“你!”朱厚烷聽聞歎了口氣,趕忙接過了聖旨說道:“中使勿怪,孤這個兒子是個狂生,人儘皆知,孤定會說服與他。”
朱厚烷說著還遞上了一把鹽引過去,此物最適合行賄,徐爵卻推了出去,說道:“老祖宗叮囑過外出辦事的中官,外麵收了銀子,出了事就自己兜著,被老祖宗知道了,回去就砍了手扔廊下家,咱家出來辦差,陛下已有了賞賜。”
“侯給事中隨行宣旨,本就是監督,是吧,侯給事中。”
徐爵看著侯於趙上吐下瀉的模樣,就直樂。
徐爵看向了朱載堉,佯裝驚訝的說道:“世子殿下不肯奉詔入京?哎呀呀,這可如何是好,陛下聽聞世子殿下從外舅祖何瑭學習那天文曆法,算學,對曆法之道格外的擅長,特彆禦賜兩件好物,世子殿下不肯奉詔,那真的是太可惜了。”
徐爵讓人打開了兩個紅綢布,露出了千裡鏡和六分儀,滿是惋惜的說道:“既然世子不肯前往,那咱家就回了。”
徐爵一分一秒都不肯留,甚至提前掉了個頭打算走。
“中使留步。”朱載堉看到了千裡鏡和六分儀後立刻瞪大了眼睛,猛地湊了過去,看著徐爵說道:“中使,能把此物留下嗎?”
徐爵露出了一個得逞的笑容,轉身說道:“世子說笑了,這可是禦賜之物,世子不去,咱家私自留下,回京陛下震怒,咱家項上人頭不保。”
“世子殿下,鬆手吧。”
朱載堉握著六分儀,麵色猙獰的說道:“不鬆。”
“鬆開吧。”
“不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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