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梁消滅了古勒寨盤踞的建奴,並且生擒了王杲、來力紅等一眾逆賊就算是完成了對遼東的清剿和征戰嗎?
完全沒有。
遼東的主要勢力分為建州三衛、海西女真阿台、兀良哈三部察罕汗,以及大量的小部落、小族群,這些才是整個遼東局勢糜爛的主要原因。
這並不是在否定李成梁的功勞,李成梁這是主動出關作戰,並且一戰定勝,宣揚了大明國威、沉重的打擊了遼東諸部對大明的覬覦之心,確定了大明在遼東依舊擁有強悍的統禦力,出關作戰,證明了大明仍有野戰能力,大明有能力也有決心對於敢於冒犯大明的敵人掃穴犁庭,一掃大明之前的軍備不振的糜爛形象,維護了地方統治的安定,保護了大明拓土膏腴之地,維護了大明在遼東的利益。
可是遼東戰場,絕不是一場對古勒寨的清剿,就可以徹底的、郡縣化的統治。
李成梁在消滅古勒寨後,有兩個特殊的俘虜,一個叫努爾哈赤,一個叫舒爾哈齊,這兩個人是建州左衛世襲土官指揮使塔克世的兒子,兩個特殊的戰俘,小時候因為繼母對他們百般刁難,二人隻好投奔了自己的外祖父阿古都督。
努爾哈赤和弟弟被俘後,建州左衛左衛都督覺昌安、指揮使塔克世,也就是兄弟二人的父親、爺爺,請求李成梁能夠寬宥一二,並且願意將兩個孩子寄養在李成梁門下驅使,李成梁答應了下來,並且將其認做了家人。
覺昌安、塔克世是李成梁能夠成功擊破古勒寨的引路向導。
李成梁這樣做的目的,是為了安撫建州三衛、海西女真、土蠻等諸部的情緒,防止戰事進一步的擴大。
李成梁在遼東也需要玩裡挑外撅鬥蛐蛐的把戲,利用這些部族之間的世仇和耕地、牧場等現實矛盾,反複挑唆這些部族內訌,才能讓這些零散的部落,不至於形成合力,形成對大明實質性的威脅。
一旦出現一個狠人,將整個遼東諸部擰成一股繩,遼東必然形成和西北一樣的糜爛局麵。
曆史上的確出現了這麼一個狠人,正是現在李成梁門下走狗,十五歲的韃清太祖高皇帝,努爾哈赤。
朱翊鈞對此表示情緒穩定,大明無力全麵征伐、占領、穩定的郡縣化遼東之前,李成梁隻要不在東北稱王稱霸自立為王,他的裡挑外撅禦虜之策,朱翊鈞就不會阻止,李成梁在遼東,今日占一裡、明日建一堡、後日屯瓜田,就是一件非常省錢、而且符合當下大明國情的法子。
朱翊鈞也想立刻馬上調集五十萬大軍,出山海關三路進剿,蕩平遼東,占領、郡縣化遼東全境。
這不是做不到嗎?
“戚帥就是如此練兵,我大明何時才能振武?”朱翊鈞的武學老師從朱希孝,轉為了戚繼光,他指著自己的課程表頗為不滿,強度太低了。
已經入門的小皇帝,每天隻需要按照戚繼光給的法子,按時訓練就是了,但是戚繼光的給的課程表,強度屬實是有點太低了,沒有任何的挑戰性。
站樁半個時辰,跑走耐力訓練半個時辰,射箭三十箭,甚至連弓的斤數增加,都變得緩慢了起來。
瞧誰不起呢!
朱翊鈞直接對戚繼光開始了質疑。
戚繼光內心一股無名怒火騰的一下就被點燃了,什麼話!這是什麼話!
大明京營總兵官、遷安伯戚繼光,終於知道大明緹帥朱希孝為何那般大膽了,小皇帝這張嘴,是真的三兩句就能把人內心深處的怒火勾起來,戚繼光最擅長的就是練兵。
他寫了兩本練兵的兵書,介紹他的練兵之法,他敢著書立說,他寫的書能得到武將們的認可,是因為整個天下就沒有比他練兵更好的。
大明但凡是養客兵的地方,哪個不是照著他寫的兵書照葫蘆畫瓢!行走江湖這麼年,他還沒有被人質疑過他的練兵法不對的!
“既然陛下要加量,那就加一點吧。”戚繼光麵色平靜的俯首說道,給小皇帝上點強度,讓小皇帝知道下厲害!
“如此。”朱翊鈞點頭。
“宣浙江道監察禦史麻永吉、禮科給事中梁式題、河南道禦史餘乾貞、兵科給事中劉鉉來見,再把先生叫來。”朱翊鈞對著馮保說道。
臘月二十九,宜罵人。
快過年了,小皇帝依舊要宣人來見,就是不讓他們過個好年,這些科道言官說的事兒,朱翊鈞要當麵回複一下,省的他們叫囂著元輔隔絕內外。
京師官署已經休沐,但張居正仍在文淵閣當值,他要把過年前最後的幾本奏疏寫好浮票。
張居正聽聞小皇帝又在文華殿上召見朝臣,也是嚇了一跳,皇帝的心思,已經不是一般的歹毒了。
“兵科給事中劉鉉覲見。”朱翊鈞先點了其中一人,拿著詔書,麵色不快。
劉鉉入殿那叫一個膽戰心驚,皇帝真的是薄涼寡恩,就不能等到年後再宣見詔對?
“臣拜見陛下,陛下聖躬安。”劉鉉恭恭敬敬的說道。
朱翊鈞平靜的開口問道:“劉鉉,你是張四維門下?”
“是。”劉鉉打了個哆嗦,小皇帝厭惡張四維,人人皆知,這層座主關係,被皇帝給知曉了,陛下還問了出來。
朱翊鈞拿著奏疏說道:“你上奏言慶賞不公。”
“同為遼鎮軍兵巡撫總督,督撫張學顏進兵部侍郎仍督撫遼東,而遼東總督楊兆,卻無任何恩賞;總兵李成梁、副總兵曹簠有勳有賞,副總兵趙完責無任何恩賞,戶部掌糧郎中王念更在慶賞名錄之外,在威罰名錄之內。”
“爾上奏言雖諸官未出關征伐,仍有守備之功,理應一體恩賞。”
“王念已經被革職入京提問,此人在遼東人厭狗嫌,點卯屢次不到,苛責糧餉,大軍征伐,此人在娼妓酒家夜宿,同官累年攢侵盜邊餉,督撫張學顏多次參劾,朝廷申斥兩次,王念不知改悔,仍刻布揭帖,極口訕詆,納賄與張四維門下奏辯。”
“王念出手好生大方,敲門,就給了五千兩銀子。”
“張四維給了你幾兩銀子,讓伱上這封奏疏?”
劉鉉無奈的說道:“臣沒拿銀子,座師沒給。”
朱翊鈞聞言也是一臉嫌棄的說道:“哪有這樣的啊,光讓人乾活不給錢的?你現在知道,王念犯了什麼錯嗎?”
“臣誠不知其如此不堪,以為是遼東文武排異,故此有人汙蔑一二,臣懇請陛下恕罪。”劉鉉大驚失色,他就是被張四維授意,才寫了這本奏疏,他並不是很了解其中的細節,這一下子就陷入了被動當中。
劉鉉當了張四維手裡的一把槍。
朱翊鈞繼續說道:“遼東總督楊兆為何不給恩賞?”
“工部朱衡上奏:楊兆屢請討要盔甲,五年共發過三萬七千副布麵甲,而這些甲胄,督撫張學顏核算,入庫有據出庫無算,實發不過一萬兩千副之數,剩餘不知所蹤,遼庫軍備空空如也,遼鎮重地,誠恐虜患,故不糾劾。”
“你知道這些甲胄哪裡去了嗎?”
“這次寧遠伯李成梁攻破古勒寨,有大明布麵甲三百,你知道這些甲胄去哪裡了嗎?去了賊營。”
“臣,臣…”劉鉉啞口無言,甲胄去哪了,還用問?
楊兆把這些甲胄賣給了北虜、建奴,換了人參、皮草等物,還能去哪了!劉鉉已經額頭冒汗了,這大冬天的,楊兆要被五雷轟頂,劉鉉這是離得太近了,被連累到了。
劉鉉現在恨不得把這本奏疏給吃下去。
王國光屢次談到邊方給實物軍餉,監察之後,京師調撥銀兩邊方,這種後置軍餉的做法,是有實踐意義的,這些實物,總歸是有去處的,不會平白消失,銀子不寫名字,可是這些甲胄上麵真的寫著名字,布麵之下鋼片刻工匠姓名。
古勒寨甲胄,皆是大明發往遼東甲胄。
“再說副總兵趙完責。”朱翊鈞停頓了下。
劉鉉打了個哆嗦,跪在地上俯首帖耳的說道:“臣罪該萬死,懇請陛下饒命!臣誠不知。”
朱翊鈞繼續說道:“寧遠伯前腳剛走,後腳趙完責就把客兵出征的消息通報了出去,土蠻聞風而動兵逼錦州,海西女真王台跑到鐵嶺索賞,得虧是寧遠伯打的快,逆酋王杲敗的也快,若是兵敗,後果不堪設想。”
“最讓朕憂慮的是,遼東督撫張學顏,寧遠伯本不欲劾二人,隻彈劾了王念這個郎中,是全餉、恩賞、聖旨到了遼鎮,張學顏和寧遠伯才肯上奏彈劾二人。”
“劉鉉,你說,朕怎麼批複這封奏疏?苛責張學顏和寧遠伯知情不報?還是說寧遠伯不肯信任朝廷?”
“你往前走,身後的人拚命的拖後腿,還要給你一刀,凱旋後,還要臉上帶笑虛與委蛇,你待如何?”
李成梁之所以把大將軍炮架在龍王廟求雪,朱翊鈞一直以為李成梁是想要打個漂亮的殲滅戰,彰顯自己的武功,直到恩賞到了遼東,李成梁和張學顏才試探性的彈劾了總督和副總兵,朱翊鈞這才知道,李成梁不僅在等一個殲滅戰的機會,也在等一個敵人無援的機會。
下雪了,李成梁打贏了,王杲、來力紅被俘了,軍功在身,李成梁仍不肯劾,直到真的察覺到了朝廷風向可能變了,才把事情攤開了說。
觸目驚心。
劉鉉跪在地上,顫顫巍巍的說道:“臣死罪。”
朱翊鈞將奏疏遞給了張宏說道:“天地君親師,你在張四維門下,他日後授意你做事,定要看看清楚,若是再有下次,重懲不宥,拿著奏疏,好好想想,張四維真的不知情嗎?你在他身邊,比朕更清楚才是。”
張四維一定知情,因為他們在宣大也是這麼乾的,抗敵滅虜屢屢戰死,苟且之徒蛇鼠一窩。
劉鉉稍微一想,就知道他的座主知之甚詳,所以才不敢上奏,反而把他推到了舞台中央來。
王念、楊兆、趙完責已經押解入京徐行提問,王念大抵屍位素餐,削官身回籍不得簽書公事,而楊兆和趙完責按大明律理當論斬,陰結虜人,這個事兒被彈劾了,查實了就是死。
“臣,叩謝陛下隆恩。”劉鉉捧著奏疏長跪不起,很久之後,才退出了文華殿。
劉鉉完全沒想到自己會全身而退,陛下也隻是訓誡了兩句。
朱翊鈞看著張居正,略有些無奈的說道:“先生,楊兆和趙完責能斬得了嗎?”
“事實確鑿,必死無疑。”張居正頗為肯定的說道。
張居正一共說了兩次臣無能,一次是刺王殺駕案,一次是趕王崇古出京回宣大任事,這兩件事,張居正都是略顯無力,在矛盾的激烈碰撞中,張居正贏了,可沒有完全贏。
但是張居正決不允許自己第三次說出自己無能。
兩個晉黨的佞臣,斬就斬了,遼東大勝,九邊皆是鼓舞振奮,士氣可用,西北俺答汗瘋了,這個時候南下輕啟邊釁。
“有賴先生了。”朱翊鈞聽聞,眼前一亮,當初刺王殺駕案,先生可不是這麼說的!終於,張居正不肯退讓,就代表著族黨大抵已經不能再威脅到京師了。
確實,那時候張居正是真的做不到,現在王崇古再跳一個試試,晉黨那麼多人,把王崇古斬了,換吳兌上,也能主持封貢之事,穩定西北安定。
“宣禮科給事中梁式題入殿。”朱翊鈞拿起了第二本奏疏。
梁式題上奏說:今年過年,上元燈會,能不能辦鼇山煙火,國朝有捷,這麼大好的時候,慶祝一下,都熱鬨熱鬨。
“梁給事中。”朱翊鈞拿著奏疏笑著說道:“不用緊張。”
“臣在。”梁式題打了個哆嗦,就想熱鬨熱鬨,開個燈會,還至於被拉到文華殿挨罵?皇帝陛下說不緊張,他梁式題就不緊張了嗎?
朱翊鈞笑著說道:“你上奏說,鼇山煙火為祖製。”
“梁卿還是要多讀書,鼇山煙火可不是祖製,始成化年間,憲宗皇帝以奉母後,然當時諫者不獨言官,即如翰林亦有三四人上疏。”
“嘉靖年間,也是間接舉辦,亦以奉神,非為遊觀,全然沒有今日鼇山煙火三萬兩靡費之多,隆慶以來,乃歲供元夕之娛,糜費無益,是在新政,所當節省。”
這是張居正批評先帝的話,而且是寫的奏疏,日後修史,就會記上一筆,張居正痛斥先帝靡費過重無益國事,這沒有恭順之心。
自從隆慶元年起,為了先帝花費太多的事兒,張居正沒少上奏,從戶部支取三十萬兩銀子的事,也被張居正砍價砍到了十萬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