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真誠就是最大的必殺技(2 / 2)

隆慶年間,張居正批評先帝靡費,萬曆年間,張居正也批評靡費。

梁式題一聽不是嚴厲批評,膽子有些大了,試探性的說道:“臣知國朝財用大虧,但是今日大捷,而且是出關作戰,蕩平賊巢的大捷,臣以為,或許可以一舉以彰盛事?”

禮部就是負責慶典的,小皇帝反複申明修省,搞得禮部好像光吃飯不乾活一樣。

朱翊鈞看著梁式題,平靜的說道:“沒錢。”

“啊?”梁式題驚呆了,小皇帝說話都是這麼直接的嗎?

朱翊鈞看著梁式題說道:“沒錢,內帑和國帑都沒錢,梁卿入朝不久,不知道這事兒,聖節、元旦、上元,舊例賞賜各十餘萬銀,無名之費太多了。其他縱不得已,亦當量省。”

“天下民力殫詘,有司計無所出。及今無事時,加意撙節,稍蓄以待用,今征戰古勒,國帑積蓄一空,朕恐浚民脂膏不給也。”

“就不辦了。”

真誠就是最大的必殺技。

萬曆元年、萬曆二年過年的鼇山煙火都沒辦,今年有大捷,不說清楚,禮部怕是泄泄遝遝喋喋不休,朱翊鈞也不用過年了,天天聽他們嘮叨便是。

朱翊鈞拿到奏疏的時候,也想熱鬨熱鬨,去去晦氣,結果王國光把賬本一盤,除了燈火的三萬兩,還有賞賜十萬多兩,地主家沒有餘糧,朱翊鈞選擇了不辦。

辦什麼辦!

“臣遵旨。”梁式題俯首領命,這話都說到這份上了,陛下都如此真誠了,再糾纏,那就是給臉不要臉了。

“宣禦史麻永吉、餘乾貞覲見。”朱翊鈞再點一言官入殿。

朱翊鈞眉頭緊蹙的說道:“爾上奏來,說的這些事兒,是要把餿飯熱一熱再吃嗎?”

朱翊鈞罵兩個人,吃屎都趕不上熱乎的。

麻永吉和餘乾貞就很有意思,他們倆吃餿飯。

具體就是張進上一年過年前揍了一個言官王頤,王頤自己辦書坊,侵犯了小皇帝的版權,刊行天下的矛盾說,自然是誰想印誰印,但是這加了料的奏對版本,那可是有皇帝的話在裡麵,可不是能胡亂解讀的,至少朱翊鈞活著的時候,想都不要想。

馮保立刻開口說道:“你們倆,家裡都辦書坊,看著三經廠出的書好賣,就非要摻和一腳,對吧,洪武元年八月,太祖高皇帝下詔,書籍、筆墨、田器不得納稅。詔除了這書籍稅,平日裡不納稅也就罷了,這是要作甚?簡直貪得無厭。”

“嘉靖十二年,監本不可翻刻另刻,乃是明文,如此糾纏不休,就是圖財。”

嘉靖十年,嘉靖皇帝下詔擴建三經廠,三經廠屬於內署,由太監全權負責,三經廠所轄刻字匠、雕印匠、裱褙匠、折配匠等工役已達千餘人,為大明內署規模最大的刻書機構。

內署刻的名叫監本,製作精良,售價昂貴,但同樣購書者極多。

嘉靖十一年起,司禮監刊印羅貫中所作長篇《三國誌淺顯演義,賣的極好,賣書也是個買賣營生,但是很快民間的書坊就開始翻刻,宮裡的收入大減。

嘉靖皇帝想了個小妙招,讓司禮監專門加了幾句嘉靖皇帝的原話,再敢翻刻,就以造讖緯、妖書處置,才算是止住了翻刻,後來幾次大規模的刊刻,嘉靖都來這招兒。

司禮監今年比去年多印了一本,除了矛盾說,還有張居正注解的《四書直解,而且都有小皇帝讀書的筆記,有小皇帝的理解,當然那些君父君國是否一體的問題,並沒有刻錄。

就是小皇帝讓刻,司禮監也沒那個膽子。

皇帝使用,大明元輔注解的論語,這可是頂級教科書,這一下子就激活了大明望子成龍的家長們,極其恐怖的購買力,三經廠今年賺的盆滿缽滿。

馮保一眼就看穿了,兩個禦史吃這口餿飯,明麵上打著不可傷耳目之臣骨鯁正氣、宦官出宮魚肉四方、大明文教當興、四書直解早有定式、內官貪得無厭,將皇帝所用書籍、所言章句刊刻為書,是大不敬之罪。

朱翊鈞則是平靜的說道:“二位禦史,除了為了求財,關鍵便是這四書直解早有定式吧,先生所校注解四書,大行其道,諸位的四書直解,諸位學派,恐有顛覆之危,實在是找不到了,隻好把張進打人的事兒,拿出來說是了。”

朱翊鈞察覺到了盲點,大明有規定,四書五經,涉及到了科舉的所有書籍,都必須要按照官定版樣,照式翻刻,方許售賣,私刻等同妖書處置。

不談矛盾說,更不說小皇帝的那些理解,就張居正本人注解的四書直解,就已經足夠離經叛道了,就這一個政字,張居正的理解,不僅僅是個名詞,而且還是正人者之不正的動詞表述,單單這一個字,張居正就已經可以被打為法家異端了。

當然,除了小皇帝,也沒人能懲罰張居正。

馮保認為兩人家裡都有書坊,是為了求財,而朱翊鈞則認為他們這兩個禦史在爭奪知識的解釋權。

兩個目的兼有。

朱翊鈞略微有些感觸的說道:“張進、張誠挨了十丈,南衙言官王頤當初隻是訓誡了一番,你二人這是非要朝廷給他定個讖緯之罪,要王頤死不成?”

司禮監隻是想掙錢,但是麻永吉和餘乾貞真的想要王頤死。

“不過朕認真思慮,二位所說也有道理,文教國之大事,朕允了,張進打王頤之案,再行提問一二。”朱翊鈞話鋒一轉,準備核準這份奏疏。

是麻永吉和餘乾貞要翻舊賬,小皇帝這裡也有兩筆舊賬要翻一翻,比如胡宗憲案、比如刺王殺駕案,比如吳兌謊報軍情案,比如徐階長子徐璠殺人案。

麻永吉和餘乾貞麵色一喜,陛下居然答應了?

張居正一看這架勢,立刻開口說道:“子曰:“成事不說,遂事不諫,既往不咎。廷議已經有了論斷之事,非要拿出來再說,二位可要想清楚了,此端一開,後果難料。”

“先生!”朱翊鈞聽聞,略微有些埋怨的說道,張居正,你到底站哪頭兒!

張居正罕見的產生了一些迷茫,小皇帝沒親政,張居正當國,那他張居正到底是在保護小皇帝,還是在保護朝臣?

若是把小皇帝從不能親政的牢籠裡放出來,到底放出來怎樣一個恐怖的怪物出來?

看看這個陽光開朗的家夥,這眼睛珠子一轉,就是個鬼主意,一切戰術轉化家。

魯哀公問宰我:做祭祀大地的社,神位應該用什麼木料?

宰我回答說:夏後氏立社用鬆木,殷人立社,用柏木,周人立社,用栗木,之所以用栗樹,取於戰栗之義。周時祭祀,都會殺死活人戰俘或者國民,目的是使百姓戰戰栗栗,不敢反抗。”

孔子聽到這些話,告誡宰我說:已經過去的事不用解釋了,已經完成的事不要再勸諫了,已過去的事也不要再追究了。

這便是既往不咎的出處。

事之已成、已遂、已往者,不說、不諫、不咎。

聖人訓不總是被遵守的,比如憲宗恢複叔叔朱祁鈺的皇帝號,為於謙平反;比如胡宗憲案,錄胡宗憲平虜之功。

張居正在提醒兩個蠢貨,非要吃餿飯,吃壞了肚子,彆怪他這個首輔沒提醒他們。

麻永吉和餘乾貞猛地瞪大了眼睛,互相看了一眼,他們就差一點就上了小皇帝的當了,翻舊賬這種事除非是重大事件,為了宦官打言官這點事,那是要死人的,而且是死一大堆人的。

究竟要死誰尚未可知,但麻永吉和餘乾貞,肯定必死無疑。

“臣等所言有欠思慮之處,懇請收回奏疏。”麻永吉俯首帖耳,那是一個大氣也不敢喘一下。

“無聊!”朱翊鈞將奏疏給了張宏,如果不是張居正提醒,這倆家夥就上當了。

張居正見兩個禦史膽戰心驚的離開,俯首說道:“陛下,何必跟兩個渾渾噩噩的凡夫俗子計較,這種弘而不毅之徒,莫不是生而不知,學而不思,困而不解之輩。”

小皇帝書讀的極好,引聖人訓駁斥就是,把這倆人召見過來,顯然從一開始,就是準備好了,給兩個禦史下這個套兒,倆蠢貨能玩的過陰險奸詐小皇帝?

“獵物都進套了,先生又把他們嚇跑了。”朱翊鈞略顯不滿的說道。

張居正無奈的說道:“陛下,不教而殺謂之虐,不教而誅,則刑繁而邪不勝;教而不誅,則奸民不懲;誅而不賞,則親屬之民不勸;誅賞而不類,則下疑,俗險而百姓不一。”

不教而誅不是什麼好詞,若是教化不了,再殺伐便是。

萬士和就倡導柔遠人,柔不了再打。

“他們有父母、有恩師,還用朕來教他們嗎?”朱翊鈞眉頭一皺,又反駁道。

張居正再次俯首說道:“君父一體,君國一體,君師一體。”

“行吧行吧,先生常有理。”朱翊鈞聽到這幾個字,就知道不能再辯論下去了,張居正已經開大了。

君師一體,說的其實是,殿試之後,皇帝欽點進士,所有的進士就是天子門生,而天下所有的讀書人,都在拚命讀書,成為進士,成為天子門生。

張居正絕對不會切割這個概念,這個問題進入了不可辯論的環節之中。

朱翊鈞笑著說道:“娘親昨日問朕:先生父母存乎?”

“朕答曰:先生父母俱存年俱七十甚康健。娘親便說:先生為元輔為國操勞殫精極慮,先生為帝師,教書育人誨人不倦,父母俱存,年各古稀康徤榮享,理當恩賞,全五常之倫,朕深以為然,特賜大紅蟒衣一襲、銀錢二十兩、玉花墜七件、彩衣紗六疋。”

朱翊鈞的確在尊師重道,若是張居正不是張居正,皇帝不會如此厚賞。

“倒是先生昨日上書,朕有些不解,朕賜了先生‘弼予一人永保天命’八字,也不應該?”朱翊鈞問起了張居正昨天上奏究竟幾個意思。

過年了,朱翊鈞給張居正賜了八個大字,結果張居正上了一道奏疏,好生陰陽怪氣了一番。

朱翊鈞手指在桌上敲著,滿是玩味的說道:“先生說:漢成帝知音律能吹蕭度曲,六朝梁元帝、陳後主、隋煬帝、宋徽宗、寧宗皆能文章且善,儘然無救於亂亡,可見君德之大不在技藝間,也今皇上聖聰日開,宜及時講求治理,以聖帝明王為法,若寫字一事,不過假此以收放心,雖直逼鐘王?亦有何益。”

“在先生眼裡,朕就是漢成帝、梁元帝、陳後主、隋煬帝、宋徽宗、宋寧宗這等亡國之主了嗎?”

張居正聞言,好懸眼前一黑,整天看熱鬨,今天熱鬨竟是我自己的!

他眉頭緊蹙的說道:“陛下斷章取義了。”

“先生的意思是朕錯了?”朱翊鈞嘴角勾出一個笑容,再次追擊問道。

張居正趕忙說道:“陛下無錯。”

戚繼光看到此情此景,直接笑了出來,他是個粗人,藏不住笑,就小皇帝這種表現,哪個科道言官能欺負到小皇帝頭上?

朱翊鈞不肯放過,繼續追擊道:“那就是先生錯了?”

“臣不是這個意思,臣的意思是,弼予一人永保天命,這八個字太沉了,臣擔待不住,這段話就隻是辭恩疏的一句,就是以這些亡國之主引以為戒。”張居正極為無奈的說道。

朱翊鈞恍然大悟的說道:“哦,朕明白了,是皇叔朱載堉擅長音樂,先生怕朕跟著皇叔隻顧著學音樂,玩物喪誌,誤了國事?先生這拐彎抹角的勸諫,是打算離間親親之誼啊!”

“陛下。”張居正認真的斟酌了一番,才說道:“臣有罪。”

自己教出來的,不生氣。

“好了好了,不逗悶子了。”朱翊鈞笑著擺了擺手,才說道:“今歲仍按舊製,接見外官、縣丞、耆老、百姓,先生安排便是。”

“臣遵旨。”張居正俯首說道。

本文內容部分節選於萬曆皇帝和張居正關於鼇山煙火的討論,最後張居正贏了,鼇山煙火不複設。張居正走後,鼇山煙火就成為了常理。靡費頗重。曆史上的求月票,嗷嗚!!!!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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