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三章 讀書人最後一絲臉麵(2 / 2)

“見過大司寇。”總辦陳德柱站在官廠牌樓下,看到王崇古的車駕停穩,哐當就跪下了。

他以為下獄坐罪必死無疑,但王崇古百般搭救,陳德柱不僅出獄了,還繼續擔任總辦,陳德柱很是感恩王崇古。

王崇古擺了擺手說道:“我在不跪榜上填了名,日後你可不能再跪了,本來官廠多事,就是滿腦門的官司,你日後再跪,就把我跪到天牢裡去了。”

“多做多錯,少做少錯,不做不錯,誠不欺我啊。”

“是。”陳德柱聽聞隻好站起來,頗為恭順的說道。

王崇古順著中軸闊路一邊走,一邊問道:“高溫補貼發下去了嗎?這個錢若是被問出來有人上下其手,我怕是要進快活碑林,被人世世代代嘲弄了。”

有些錢是可以拿的,比如羊毛堆積,找廠外苦力處置,這個賬不好對賬,包攬差事的大把頭,就會搞一些小動作,隻要成本上,不超過自己處置的成本,王崇古一般都是聽之任之,但是有些錢是碰都不能碰的,比如這個高溫補貼,這可是用命換來的錢。

朝廷每月都會派緹騎風聞言事,這要是被問出來,王崇古、陳德柱,官廠內外都得刻在快活碑林之中。

快活碑林,就是為了快活而吃拿卡要,貪墨钜萬,最後在碑林中找到屬於自己的位置和高度。

在羞辱人這方麵,王崇古對皇帝的能力是非常認可的。

“這錢拿了,匠人們怕不是先敲我腦袋咧。”陳德柱滿臉堆笑的說道:“這有的錢拿了,匠人忍了,答應給的不給,一把子力氣的匠人,真的會殺人的,老實人發脾氣,最是可怕。”

“嗯,知道就好。”王崇古對陳德柱的話,非常認可,行之者一,信實而已。

王崇古對於信實的理解,和張居正又不太一樣,在他看來,信實是自上而下的也是自下而上的,這一點和他一貫以來的信念是十分契合的。

朝廷答應給高溫補貼,不給了,卻還要歌頌困難,那匠人真的會發脾氣的,陳德柱的回答是自下而上的回答,而王崇古的要求是自上而下的。

不信守承諾,答應的條件不給,短時間內,看不出什麼來,但是這人心頭的火,累積起來,量變成為質變,就是天傾地覆。

朝廷給了任務,我做好了,朝廷給恩賞;做不好,朝廷給威罰;朝廷承諾的兌現了,下麵人就更加努力乾活,這不是天經地義之事?

道理往往如此,但現實不是如此。

就像是明明給邊軍吃飽了,邊軍就能守住關隘城池,給邊軍半餉,就能殺穿賊人,但往往答案是邊軍饑腸轆轆。

王崇古端著手問道:“我要的東西弄好了嗎?”

“弄好了。”陳德柱趕忙回答道:“已經用上了。”

“去看看。”王崇古徑直走向了洗羊毛的工場,這裡因為需要加熱,所以夏天的時候,真的能熱死人。

九月其實已經進入了深秋,秋老虎已經隻有最後一點力氣逞凶,但是這個羊毛工場裡,依舊是跟蒸籠沒什麼區彆。

“39度,嗯,不錯不錯。”王崇古走進去就出了一身的汗,來到了溫度計前,讀出了溫度,39度的室溫,依舊很熱很熱,但也不是一個熱死人的溫度了。

工場裡風一陣又一陣,這是王崇古設計的羊毛清洗工場的空氣循環係統,這一套係統包括了水排、鼓風機和水簾牆。

水簾牆是特彆燒製的磚瓦,抽出的井水灑在瓦牆之上,冷卻瓦牆的同時,一共七個水排組成的鼓風係統,水車帶動輪轂轉動,輪轂帶動風葉,將瓦牆上的水汽吹到整個工場之中。

這不是王崇古一個人的發明,是工場裡工匠們集思廣益的結果。

比如水簾牆是從養豬的豬舍那學來的,多一個水簾牆,溫度能低8到10度,比如這個水排和鼓風機則是從兵仗局那裡得來的,而水排和鼓風機的鼓動,則是利用了朱載堉發明的曲柄。

而這些讓工場裡的溫度降到一個可以接受的程度。

“陳實功和李時珍兩位大醫官過來看過了,說那三人其實是被憋死的,不是被熱死的,就是水汽太重,通風太差導致,讓我們官廠一定留心。”陳德柱見王崇古對工場的新設備很是滿意,就又解釋了一句。

“這些工匠的親眷還有沒有來生事了?”王崇古走過了一個個的羊毛池,詢問著。

陳德柱十分肯定的說道:“聽說要孩子能到官廠學堂讀書,就不再生事了。”

官廠學堂,是王崇古仿照葛守禮全晉會館家學堂,搞出的學堂,就是教人讀書寫字算數,一共就讀六年,也就是啟蒙,之後就看家裡是否培養了,學成之後,可以繼續到官廠裡做學徒,也可以謀求考取功名。

學堂隻對官廠內的匠人子弟招生,不需要太多的束脩,讀書的條件非常簡陋,連識字的書,也是一年一收回,收回來,給學弟學妹們使用。

官廠學堂也收女子,廠裡麵的織工大部分都是女子,父母都在官廠做工,這孩子隻能滿街亂跑。

王崇古原來隻打算弄個地方,讓這些滿街亂跑的孩子有個安置的地方。

他的初心可以說非常功利,他就是想把這些匠人子弟的孩子都圈起來,彆跑沒影了,父母去尋找,耽誤生產,耽誤生產,這不是耽誤賺錢嗎?

他的動機就是多賺錢。

結果,報名的太多了,王崇古隻好把自己的人脈發動起來,找到了一批教習,這官廠學堂算是辦了起來,第一年交回來的書,讓王崇古感觸極深極深。

交回來的書,全都是完好無損,甚至可以稱之為嶄新,不是工匠子弟們不好好讀書,相反,他們非常珍惜每一本書,每一本書都包著封皮,裡麵沒有任何塗抹。

在萬曆四年這個年代,能讀書,最少也是個寒門,寒門也是有門第的,家裡連個門檻都沒有的工匠們,能讓孩子讀書,那是王崇古王大善人大發善心,所以,這工匠學堂裡,從父母到孩子,對書很上心,保護的很好。

王崇古走出了羊毛工場,又對陳德柱交待了一下這個要定期維護,再熱死人了,沒人能兜得住。

“大司寇,這是匠人的家眷們送來了禮物。”陳德柱拿來了一個單子,上麵寫著一堆的東西,王崇古看完眉頭緊皺的說道:“都退回去,官廠本就是聚斂之地,若是我拿了,明天都得進天牢去。”

陳德柱一臉為難的說道:“大司寇,還真的拿,匠人們最近詢問的事兒比較多,若是不拿,人心動蕩。”

王崇古察覺到了陳德柱話裡有話,麵色冷厲的說道:“有話就說,吞吞吐吐。”

“聽說官廠學堂給大司寇帶來了不少的麻煩?”陳德柱選擇了實話實說。

匠人們的消息雖然不算靈通,但是也聽說了朝中的事兒,熱死了三個人,王崇古就被攻訐,而這官廠學堂也是被攻訐最多的地方,匠人們不免有些擔心,這工匠學堂若是辦不下去了,孩子們去哪裡上學?

官廠學堂興教化,王崇古也要被罵?

是的,官廠帶有原罪,隻要是官廠的一切,都應該被批判,況且這個學堂還收女學生,女學生拋頭露麵,成何體統?

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那是大家閨秀才能有的待遇,等閒百姓人家的孩子,這女子哪個不是不多大就去田裡幫著撿麥穗,幫忙施肥種地?

言利已經很可恥了,可是你王崇古還要聚斂,那是陷主上於不義,陷天下於窮困。

這個邏輯思維這樣的:人君之失民心,常自聚斂始,蓋上好聚斂,則興利之臣必迎合上意,以刻剝民財。此人心所以怨畔,而天下困窮也。

所以王崇古是興利之臣,主上好聚斂,作為臣子非但不責難陳善,麵斥皇帝的過錯,反而助紂為孽,王崇古早就已經變成了壞事做儘的奸臣了。

官廠學堂被廣泛反對,還是因為王崇古奉命整飭天下六十四學院,導致的風力輿論的壓力。

這拿,就是苛責小民,是受賄,這不拿,官廠人心動蕩,畏懼學堂被取締,人心惶惶;

這官廠、官廠學堂,辦就是聚斂興利;這官廠、官廠學堂不辦,就是違抗聖命。

做點事,就是這麼的難。

“唉,就拿一筐雞子吧。”王崇古拿了,拿了一筐雞蛋,他終於理解,為何侯於趙在平虜堡到彰武墾田,明知道可能會被彈劾,還是拿了百姓的瓜果蔬菜。

人心齊,泰山移。

人心若是散了,那百事無成。

“朝裡的事兒,廠裡的匠人們就不必擔心了,風雨要淋也是淋到我身上,淋不到他們身上,安心做事就是,把賬本拿來,我看看。”王崇古讓陳德柱不用擔心朝中的風力輿論,官廠近萬餘人,官廠周圍以毛呢為生的數萬人,都在他的肩膀上扛著,他不能倒下,更沒有退路。

王崇古盤完了賬目,九月精紡布六百匹,粗紡布一萬八千匹,計利99240兩白銀。

王崇古一個月就分成一萬兩的白銀,他拿著算盤,劈裡啪啦一頓算,如果這麼下去,官廠一年的利潤很快就要超過一百五十萬兩白銀,再加上朝廷和三娘子商談了馬價銀,縮減掉的開支,正好用於京營的擴軍。

王崇古思前想後,從官廠支取了五千兩白銀,他讓四個人抬著銀子放進了車裡,向著京師而去。

他帶著白銀敲響了全楚會館的大門,他打算按照過往的路徑依賴,求告托庇到元輔這裡,請張居正幫忙。

自從張四維那個倒黴玩意兒被送到解刳院後,要瓜蔓王崇古的聲音,不絕於耳。

王崇古的壓力真的很大。

元輔,看在能賺錢的份上,救一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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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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