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大立其實是來看熱鬨的,他和緹騎們的偵破方向發生了偏差。
按照過往的命案來看,熟人作案的概率超過八成,也就是說一個命案,如果真心想要破案,可以在死者周圍八成的人中間去尋找,而且在很多窮民苦力之間,熟人作案的概率會超過九成。
翁大立作為刑部右侍郎,周世臣命案中,在查到了侍女荷花和屠戶盧錦有染後,自然而然的就得到了屠戶盧錦就是凶手這一結論。
周世臣的祖上很是顯赫,是憲宗皇帝生母皇太後周氏的弟弟周壽,到了萬曆年間已經過去了一百多年,家裡擁有慶雲侯、長寧伯兩個世襲爵位,而憲宗生母周氏在弘治年間做了十七年的太皇太後。
孝宗朝的外戚爭鬥,也主要集中在太皇太後和皇後張氏兩家。
周世臣祖上也闊過,但是到了他這一代,周世臣的日子已經過的很是艱難了,如果周世臣不賭,他憑著世襲錦衣衛指揮的俸祿,不能說生活多麼愜意,但至少能活。
周世臣的發妻死後,周世臣無力再娶,就和侍女荷花在一起,生活也算不上奢靡,荷花心中有怨恨,聯合奸夫殺人,而奸夫還是個屠戶,一切都那麼的合理。
因為涉及到了煤市口大案,緹騎介入,四處緝拿,最後把幕後真凶給挖了出來。
按照大明慣例,其實可以讓駙馬都尉許從誠自殺,以成全親親之誼,但是緹騎們還是將許府重重包圍,將許從誠緝拿歸案。
“你們這群狗腿子憑什麼抓我!我是陛下的姑父!我還抱過陛下,你們這群鷹犬,滾出我的家!”許從誠聽到了動靜,立刻來到了前廳,憤怒的咆哮著。
趙夢祐看著麵前的人,陛下為了大明振奮,付出了多少心血,很多事在趙夢祐看來,天生貴人的陛下,根本沒必要去做,可是作為天眷,許從誠不配合陛下振奮也就罷了,仗著自己皇親國戚的身份為非作歹,胡作為非。
陛下開西山煤窯之事,費了多大的功夫,和朝臣們鬥了一輪又一輪,陛下是在沒事找事嗎?不是為了讓京畿百姓喘一口氣嗎?
許從誠不體陛下振奮之意。
他揮了揮手說道:“帶走。”
“趙夢祐!你等著!你不得好死!”許從誠被摁下的時候,憤怒到了極點,他可是皇親國戚!
大明處置皇親國戚也不止一次兩次了,嘉靖年間處置張家兄弟二人,手段比這個還要酷烈的多。
當皇親國戚不能成為皇帝的幫襯時,就要下決心剜除這塊腐肉。
王謙幫著父親放煤,對這件案子一直很留心,看到許府門前糾集了一群錦衣衛的緹騎,看到許府被破門,看到許從誠被羈押,便露出了一抹笑意,繼續去查看放煤事兒了。
其實王崇古在放煤的時候,就發現了喪心病狂的許從誠在聚斂煤炸,哄抬煤價的舉動,但也隻能懷疑,不能動手,事涉陛下的姑父,即便是陛下一再表現出自己不會姑息,但王崇古是萬萬不敢賭的。
徐文壁提醒過陛下,這件事隻能陛下親自處置。
皇明祖訓定皇親國戚隻能皇帝責問,這是基於上下兩個層麵去考量,下麵查辦之人,多少不敢更深入的查問,萬一涉及到了皇帝本人呢?
朱翊鈞下旨,抓了許從誠,將家中一應傭奴、馬夫、管家等收押,開始徐行提問。
這個案子,一定會辦到過年後了。
剛把許從誠家裡給抄了,朱翊鈞就收到了另外一個姑父請求覲見的奏疏。
朱翊鈞一共有兩個姑父。
嘉靖皇帝八子隻有一人有後代,那便是隆慶皇帝,嘉靖皇帝的公主五個裡麵,隻有兩個有後人,一個是寧安大長公主,一個是嘉善公主,而許從誠尚的是嘉善公主。
寧安大長公主朱祿媜,帶著駙馬都尉李和,進宮朝見,先是去慈寧宮覲見李太後,李太後以煤市口大火案為外廷要案,婦人不便出麵為由,沒有接見皇帝的姑姑和姑父。
朱翊鈞在許從誠被捕三日後,才在文華殿偏殿召見了駙馬都尉李和、英國公、定國公和成國公、遷安伯戚繼光、首輔張居正、次輔呂調陽、刑部尚書王崇古、大理寺卿陸光祖和都察院總憲海瑞、葛守禮。
一邊是勳戚,一邊是文官。
如果從官階上來看,左邊勳戚這邊,大部分都是超品,駙馬都尉為五品,而右邊最高為一品、從一品。
首先是由緹帥開始奏稟案件的整個過程。
緹帥趙夢祐十分鄭重的說道:“駙馬都尉許從誠在三月初,開始指使奸猾之徒,對周世臣設局,讓周世臣把家中僅剩不多的資財,輸得一乾二淨,還欠下了一千五百兩的賭債,為了還賭債,周世臣百般周轉,仍然無法還清,到了今歲冬,許從誠遣傭奴蠱惑周世臣縱火。”
周世臣嗜賭成性,但是仗著當年太皇太後的威風,家裡還是有些底蘊,但是在賭局中,被當成豬給宰了,還騙的周世臣負債累累,有賭莊、傭奴、鼓噪賭徒等全被抓獲,書證是周世臣親自寫的欠條,而物證是周世臣抵押到賭莊的一件世傳賜服。
之所以說周世臣被宰了,其實除了他還有很多人,一樣被宰了,不是孤案。
賭莊裡的莊家,太了解賭徒們了,總是用各種各樣的辦法,把人騙到傾家蕩產負債累累的地步。
人證物證書證,鐵證如山。
賭莊的莊家都是城中奸猾之徒,大多數托庇權豪之間,做著各種違法的勾當,按照大明律和皇明祖訓,開設賭莊斬首,坐到賭桌前,就砍手,但是托庇於駙馬都尉、勳貴、大臣,則可以明目張膽的進行了。
“十二月初三,大盜朱國成找到了周世臣,詢問周世臣願不願意乾票大的,周世臣迫於賭債,一不做二不休,前往煤市口大街放火,根據侍女荷花和傭奴王奎供述,到這時,周世臣仍然不知道到底是誰在為他設局,但是為了銀子,前往縱火。”趙夢祐呈遞書證,周世臣被當成豬給宰了,而且是宰了兩次。
“值得注意的是,周世臣並沒有得到朱國成所承諾的銀子,一千五百兩,駙馬都尉許從誠,從來沒想過要付這個錢。”
“按照大盜朱國成的交待,縱火應該是五人分頭縱火,朱國成和他的三個弟兄,實知罪孽,不敢前往,周世臣單獨縱火,縱火案後,朝廷緝拿堅決,朱國成懼怕,想尋駙馬都尉許從誠商議,但隻能見到傭奴趙時殷。”
“朱國成殺周世臣,而傭奴趙時殷安排朱國成逃亡,最後被緹騎所緝拿。”
趙夢祐講完了案件整個過程。
皇帝的另外一個姑父,駙馬都尉李和,聽完了趙夢祐所言,眉頭稍皺的說道:“這家大業大,免不了有些蛀蟲,許府經營煤窯,下麵一些個掌櫃的,為了討好家主,為了賺點錢,做些臟事,怎麼能說是駙馬都尉許從誠指示的呢?”
“沒有人證物證書證,來佐證許從誠指示,如此斷定,都是許從誠圖謀,如此剝皮見骨的斷案,戚畹難服。”
駙馬都尉李和的意思是:許從誠明明乾乾淨淨,朝臣們不要汙蔑皇親國戚!
這些案件真的串聯在一起,那也不是駙馬都尉許從誠乾的,而是下人們為了討好主上,才做了違法之事。
朱翊鈞看著駙馬都尉李和,同樣為駙馬都尉李和必須要想發設法的、儘力去保全許從誠,許從誠死,下一個怕就是他李和了。
但是太後和皇帝的態度,又非常明確,太後避而不見,皇帝在外臣在場的時候宣見李和。
這讓李和非常的被動。
趙夢祐再次開口說道:“啟稟陛下,有許從誠的侍女、管家人證,可以證明上述諸事,皆出自許從誠本人指示,有許府賬本書證,上麵有許從誠本人的親筆書押,對於賭莊、哄抬煤價等事,許從誠一清二楚,有孝宗朝太皇太後賞賜周府寶物若乾,可為物證。”
三天,趙夢祐就將涉案之人的嘴撬開,並且將證據鏈完全補足,駱思恭有很神奇的掘地三尺的本事,把一切藏起來的物證挖了出來。
李和嘴角抽動了下,看向了三個國公爺,三位國公根本不幫腔,這個案子說到底還是西山煤局籌辦的矛盾和衝突,在西山煤局籌辦之前,皇帝就把三位國公叫到了這個偏殿,三位國公早就選擇了投降。
“屈打成招而已。”李和仍舊嘴硬的申辯了一句。
張居正看著李和開口說道:“這案子曆曆有據,行之者一信實而已,事涉天眷豈可怠慢輕誣?”
張居正的意思很明確,若是李和要為許從誠辯護,要換個角度,說許從誠不知道,這個角度陛下都已經知道了。
為了把案子辦好,皇帝甚至去刑部拿了駕帖才開始抓拿許從誠。
李和拿著案卷看了半天,最終選擇了放棄了許從誠不知情的抗辯,因為許從誠他真的知情。
簡直是個蠢貨!
在案卷裡記載了一件事,在九月份,許從誠從周世臣手裡得到了孝宗朝太皇太後禦賜玉珠一對,還專門拉了一幫人來鑒寶,附庸風雅吟詩作對,留下了一本集序。
實在是讓李和不知道如何繼續抗辯,這許從誠太蠢了。
許從誠硬扛朝廷明旨,本身就很愚蠢。
“陛下,臣請以親親之誼,寬宥一二。”李和換了個角度,親親之誼,畢竟是陛下的親戚。
朱翊鈞則語重心長的說道:“先生為破大明姑息之風,考成法、清丈法、還田法,得罪了多少人?做了多少事?這姑息之風好不容易才止住些許,至少不敢明麵托庇,大明稍有振奮之意,姑父的意思是讓朕姑息駙馬都尉許從誠嗎?大明不能振奮,朕如何有顏麵前往太廟,祭奠列祖列宗?”
“煤市口大火,一百二十七口被活活燒死,萬萬斤煤炸焚毀,就因為他是皇親國戚,朕就要私宥,那是不是地方縉紳權豪,也可以姑息私宥?天下所有的事兒,都可以私宥?”
“本就是皇親國戚,恩享國祿,不思國朝振奮,不為朕幫襯也就罷了,還鑄成如此大錯,姑父,此事以何理由私宥一二?”
李和結舌,不知道如何回答陛下的問題,京輦之下,死了一百二十七口的大案,怎麼私宥?
怪就怪在,這行之者一,信實而已,很多事糊塗糊塗就糊弄過去了,周世臣、朱國成都可以做替死鬼,但是陛下就是要查清楚,最後查清楚了,皇帝的姑父鋃鐺入獄,這不是信實而已最大的弊端嗎?
“為了皇室顏麵,可否準許其自殺謝罪?”李和提出了一個折中的法子,既然不能私宥,死的體麵一點,斬首示眾,實在是有損皇帝威嚴,畢竟小皇帝年紀還小,若是菜市口斬首,怕是張居正威逼主上,絕對逃不過去,反攻倒算的時候,也是張居正這個帝師的罪責之一。
如果是許從誠被畏罪自殺,內閣、朝臣、廷臣、天眷、陛下的顏麵都得到了保全。
案子畢竟還沒有明文判決處罰,朝中還在商議,許從誠就自己殺死了自己,那就不能怪皇帝無情不是?既維護了新政,也維護了陛下的親親之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