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崇古從文華殿偏殿回到了家中,眉頭緊鎖的坐在正廳,有些出神。
“父親,陛下沒有怪罪嗎?”王謙對這次闖的禍,非常的擔憂,忐忑不安的他一直等到了父親回來,立刻前往詢問。
王崇古沒有理會自己兒子的詢問,仍然在出神,他在思考一個問題。
“父親?”
“兒子,你說陛下是不是從一開始就知道,精紡毛呢價格會飛漲啊?”王崇古提出了一個可怕的設問,他其實心裡已經有了答案,那就是陛下早就知道了精紡毛呢一定會變成現在這樣。
陛下討論這個問題,是從精紡毛呢的使用價值開始的。
精紡毛呢是一種稀有布料,和緞匹一樣,都是頂級奢侈之物,就是毛呢官廠一年不過五千匹,就注定了它的稀有,而且著色性強、顏色瑩潤、羊毛細長、穿著舒適、毛料製作成衣挺括、不易褶皺、耐磨、保暖性極好等等諸多優點,除了容易蟲蛀之外,是上等優品。
財富、地位的象征之物,最是容易受到人們的追捧,勢要豪右對其追捧就變的自然而然。
當初精紡毛呢是否像緞匹直接禁止售賣,王崇古詢問陛下的意思,陛下說優先保證宮裡用度便是,允許民間使用,在禮法上,也不將精紡毛呢列為僭越之物。
這家裡沒幾匹精紡毛呢布料,也好意思說自己是勢要豪右?
在供需論的情況下,精紡毛呢被忽略使用價值,被投機商賈們哄抬,已經成為了一種必然,從流行到狂熱就會成為一種必然,而陛下似乎在有意的縱容這種哄抬的行為,讓王崇古不寒而栗。
如果陛下早就想到了今天,那就真的是太恐怖了。
“父親的意思是,這是陛下故意設的局?”王謙吞了吞喉頭,驚恐無比的說道。
“應該是我想多了吧。”王崇古無力的揮了揮手,他不願意抱有惡意去猜度聖意,但是按照過往的經驗,精紡毛呢的價格,怕是陛下早有預料。
王崇古的猜測是正確的,朱翊鈞從精紡毛呢出現的時候,就和張居正討論過緞匹為何要禁售,甚至民間使用視為僭越,即便如此,精紡毛呢還是流入了坊間。
萬曆四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張居正和小皇帝在文華殿偏殿展開了激烈的爭吵,爭吵的內容和精紡毛呢的價格有關。
張居正的意見是立刻對其進行限製,完全禁止其流入坊間,民間使用一律定為僭越,這樣一來,就不會有奇貨坑害的流毒了,張居正為了在皇帝手中保住勢要豪右們,已經拚儘了全力。
朱翊鈞不同意張居正的想法,堅持己見,要繼續如此販售,以謀求暴利,聚斂興利,把地主老爺們埋在豬圈裡的銀子找出來,讓這些銀子加入市場流通之中,調節大明的錢荒。
大明,或者說中原王朝的錢荒,是一個自古以來就廣泛存在的事實。
從漢時起,就有大量的飛錢、鐵錢被使用,到了宋朝的時候,即便兩宋一年鑄銅鐵錢五十億枚,依舊無法滿足時常流通所需,不得不開始發行錢引、交子,到了胡元,為了解決錢荒,寶鈔正式出現,而後快速破產。
寶鈔,一張紙就能代表一兩銀子,這完全就是掠奪,所以寶鈔的價格從開始發行就開始不斷下跌,等到寶鈔的價格廢紙的時候,新的寶鈔就會代替,更換,繼續發行,即便如此,每一次胡元的皇帝用這種拙劣的手段,都能騙到錢。
洪武年間,大明寶鈔已經變成了廢紙,但是大明依舊堅定的發行了兩百年的寶鈔,鑄錢是不會鑄的,金銀銅又沒有,怎麼鑄錢。
大明寶鈔成為了廢紙之後,其實大明的貨幣是鹽引,但是隨著孝宗朝兩家外戚對鹽引製度的徹底破壞,導致鹽引的價值大幅度下降,即便如此,鹽引依舊擁有使用價值和交換價值,是大明實質性的紙幣。
在小皇帝眼裡,勢要豪右就是銀礦,把他們的銀子挖出來,進入世麵流通,是一個必然,去抄家的話隻能把豪右們給搞的傾家蕩產,但是用騙,可以騙的他們負債累累。
而精紡毛呢,就成了一個很好聚斂白銀的工具。
僅僅從海外流入白銀還是太慢了,還是得開礦,開勢要豪右的人形銀礦。
張居正最後選擇了妥協,同意了陛下這種開礦法,因為大明真的需要白銀,在清丈、還田、查丁之後,要推行一條鞭法,而一條鞭法的核心動力就是白銀,如何讓白銀流通起來,而不是堆積在豬圈之下,是張居正這個首輔必然麵臨的問題。
陛下的手段不光彩,但是有用。
“抄家他們說朕暴虐,這樣一來,大家都好,朕也保住了名聲,勢要豪右也不用震怖於天威不敢做事。”朱翊鈞站起身來笑著說道:“先生隨咱去瞧個熱鬨?”
“瞧熱鬨?”張居正發現小皇帝真的很喜歡看熱鬨。
朱翊鈞笑著說道:“先生且隨朕來。”
精紡毛呢需要交易一個交易的場所,而大明的富商巨賈們將這個地方選在了燕興樓,而在前往看熱鬨的途中,朱翊鈞還讓張宏去叫了王崇古一起過來看熱鬨。
王崇古站在燕興樓門前時候,才明確的知道了,操盤的根本不是他或者王謙,而是大明皇帝。
燕興樓的格局,是和彆處不同的,一入樓內,人聲鼎沸,熱鬨無比,能看到了一個長長的櫃台,櫃台之內,是十幾個小廝,在不斷的奔走著。
精紡毛呢的交易,需要經過櫃台的鑒定的手段是稱重,主要是查看它的重量,在鑒定之後,每尺布都要在一張鑒定的白紙上,齊縫下印,隻有紙上和布上的印章能夠對得上,才是可以在燕興樓交易的精紡毛呢。
在櫃台之後,掛著一塊板子,板子上寫的是求購價格、出售價格和待售的數量,如果要售賣精紡毛呢,可以在櫃台登記,而後將鑒定書上的編號掛牌,掛牌的價格是貨主出售價。
這一切的服務可不是免費的,會抽取交易額的千分之三,這筆服務費會維持燕興樓的運轉,同時也是朝廷的稅賦,入國帑內帑,對半分成。
這完全是皇莊的買賣,為何要給國帑分成?皇帝掌控更多的白銀,不就掌握了更多的權力嗎?這樣的稅賦和朝廷分成,豈不是自己打斷自己一條腿嗎?簡直是愚蠢!
朱翊鈞不過是為了大明振奮而已。
他可以把白銀聚斂到自己手裡,卻無法將白銀送到窮民苦力的手中,在張居正塑造的苦權豪、救黔首的政治正確下,朝廷可以通過奇觀和大建,把白銀送到窮民苦力手中,所以要給國帑分銀子。
王崇古看著忙碌的櫃台,一陣陣的眩暈,果然和他預料的那樣,皇帝才是那個最大的操盤手,因為毛呢官廠精紡毛呢最大的消費者,正是陛下本人,陛下手裡的精紡毛呢最多。
朱翊鈞帶著張居正、王崇古來到了二樓的雅間。
燕興樓的二樓也經過了改造,一個江南名妓在彈唱著,如果駱秉良在這裡,就會發現,這個女人是孫克毅畫舫上的花魁,孫克毅把這個花魁送到了京師來,是為了賺錢。
唱衣會,其實就是拍賣會,從唐高祖的武德九年開始,從寺廟處理離世僧侶隨身物品延伸出來的拍賣會就已經越發健全了起來,宋徽宗崇寧二年,禪苑清規就描述了唱衣會的流程,張貼海報、預賣貨物展覽、估唱、抽分等等,已經非常完善了。
而朱翊鈞帶張居正和王崇古看的熱鬨,就是唱衣會,或者說大宗貿易,二樓賣的不是一樓的散貨,以匹來賣。
絲竹聲漸止,所有人開始落座,花魁站起了身來,來到了台前,笑著說道:“諸位,今日齊聚於此,皆是有緣之人,燕興樓的東家手眼通天,找到了各種天下奇珍異寶,供諸位品鑒,今日最為珍貴之物,便是那137斤的龍涎香,但是最受矚目的還是精紡毛呢。”
“燕興樓有多少大布?”
花魁走到了一個牌額之前,拽下了紅綢布露出了裡麵的數字,笑著說道:“一千五百匹。”
這個數字公布之後,引起了所有人的驚呼,要知道即便是流入坊間的毛料,也很少有整匹的,都是以尺計算,而這一匹是五十尺,一千五百匹,按八兩二錢核價就是六十一萬五千兩,其他的奇珍異寶不算,僅僅是大布一樣,就已經超過了當初戚繼光在薊鎮練兵一年的軍費。
王崇古有些疑惑的低聲問道:“陛下,臣疑惑,陛下為何一下子放出這麼多來?”
王謙握著六百匹砸盤,沒砸下來,皇帝直接拿出了一千五百匹,一定會對價格產生影響。
朱翊鈞十分確定的說道:“朕在砸盤,希望大明的勢要豪右們清醒一些,天上不會掉餡餅,也不會掉下潑天的財富,這麼多的錢,哪怕是去營造手工工場,也好過買這些。”
張居正終究是歎了口氣說道:“陛下,有沒有可能,他們其實知道這是一場豪賭,隻是在賭,自己不是最後接手的那個?就像在賭場裡,覺得自己不會是倒黴的那個一樣。”
“那咱也沒辦法了,咱都砸盤了,他們還不肯清醒過來。”朱翊鈞搖頭說道。
花魁等到人聲逐漸安靜後,才露出了一個極為恬靜的笑容,開口說道:“即便是沒有去草原做生意,也聽彆人說過,草原上的水草並不豐茂,彼此征伐不休,所以要維持一定的馬匹數量用於彼此攻伐。”
“有人要問了,為什麼不在大明腹地牧羊,獲得毛料呢?因為大明腹地種地都來不夠,更遑論養羊了。”
“這就注定了,羊毛的數量,精紡毛呢的數量是有限的,而且很少,即便是尊貴的宮中貴人,也不能夠隨心所欲的取用。”
花魁按著話術在講故事,講的是稀缺性,水草就那麼多,羊毛也就那麼多,精紡毛呢也就那麼多,越缺少就越珍貴。
朱翊鈞坐在太師椅上,突然開口大聲說道:“唱衣,不能放牧,那也可以種牧草來養羊,怎麼數量就是有限的呢?”
花魁一陣惱怒,這誰在拆台!
但是在雅間裡,根本看不到人,但是這個問題,必須要回答。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也養一方羊羔,這腹地養的羊,其毛皮隻能用於粗紡,不能用於精紡,即便是草原上來的羊毛,其中用於精紡的也少之又少。”花魁心裡惱怒,但還是笑容滿麵的回答了這個問題。
“原來如此。”朱翊鈞算是認可了這個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