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微微一笑說道:“然也,大司寇何時入閣啊?朝臣推舉數次,朕多次下旨,大司寇仍然不肯入閣來,是覺得朕不夠禮遇大司寇嗎?”
“臣萬萬不敢,實在是督辦鼎建大工,不敢懈怠,唯恐耽誤陛下使用,懇請陛下明鑒。”王崇古嚇得一激靈,趕忙回答道。
王崇古若是想入閣會給個明確的時間,他還是不想入閣,上火架上烤,張居正、呂調陽能夠經受得住考驗,而王崇古自問,他經受不住這個考驗。
烤一烤,真的就死了。
朱翊鈞看著光懋問道:“爾等可知大司寇奏議?”
“臣等不知。”光懋驚訝無比的說道。
他真的不知道王崇古上過這麼一本奏疏,這是信息差,王崇古那五萬言的安置流氓疏,主要群體是皇帝和內閣,至於朝臣和禦史們,壓根就沒聽說過。
“看看便懂了。”朱翊鈞看著光懋說道:“第二條反對的理由,大司寇的奏疏可以回答諸位的疑慮了。”
“馮大伴、張大伴,把刊刻的安置疏,給在座的每人一份。”
朱翊鈞讓馮保和張宏開始發王崇古的奏疏,這本奏疏,可以完美的回答光懋的疑慮,他早就準備好了。
如何保證清丈、還田、一條鞭法中,小民的利益,黃清所列四項自然是重中之重,而改變生產資料、改變大明的生產關係,也是另外一種方法。
這就是朱翊鈞的回答。
光懋和諸多禦史看了半天,五萬多字,要細細研讀,那得很久了,但是隻要掃一眼,就知道王崇古在乾什麼。
縉紳為什麼敢設立人頭杆,把流民吊死,因為土地帶有強人身依附關係,更加明確的說,就是因為掌握了土地、掌握了生產資料,縉紳就在地方掌握了生殺予奪的大權和暴力,小民就隻是案板上的肉,而縉紳就是那把刀。
而改變生產工具和生產資料,將強人身依附關係轉化為自由雇傭關係,就是重中之重。
誠然會有新的矛盾誕生,比如勞資矛盾,但是這種關係,還是要比奴隸和奴隸主關係、長工和大地主關係要進步一些。
王崇古再次肯定了一件事,那就是張四維是錯的。
的確,皇帝掌握了生殺予奪的大權,但是皇帝殺人,是絕對不會無緣無故,這是自下而上和自上而下,對立而統一的,這也是孔子說的:獲罪於天,無所禱也。
一條政令,從成本上判斷是否在糊弄皇帝,可以從形而上和形而下兩個方麵,去考量是否可行。
“臣明白了。”光懋匆匆看完了五萬字,已經明白了,大司寇為何能從張四維案裡活下來,這大司寇是真有能耐,能活命全靠能力,這不是隻有大明存在的困擾,曆朝曆代都存在。
而大司寇,似乎找到了一個全新的解法,至少在理論上,是可以行得通的。
大明這麼多人才,難道就沒有人想到用這個方法或者道路嗎?答案是有的。
在萬曆二十五年,有兵馬司梁桂就探索過這條路,被當時刑科給事中楊應文給反駁了。
發生爭執的原因是,盧溝橋抽分局內官王朝,因為苛責窯民苦力,抽分過重,導致了民變。
萬曆十五年之後,失去了張居正的萬曆皇帝四處設立礦監斂財,結果鬨得一地雞毛,盧溝橋抽分局隻是其中一個小案子罷了。
盧溝橋抽分局鬨出了民變,朝中有人說要裁撤抽分局,有人說要教訓窯民,鬨得不可開交。
梁桂的理由和王崇古的想法是很類似的,都是因為流民太多了,給流民找點事兒做,有點生計就不鬨騰了,梁桂言:柴儘煤出,煤力至微,煤戶至苦,而其人又至多,皆無賴之徒,窮困之輩,一旦揭竿而起,豈不可念,不如官督采煤利工。
而楊應文反駁則是攻訐梁桂的意圖,說:煤乃民間日用所需,京畿無柴薪多用石煤,若官督開取,必致價值倍增,京畿家戶何以安生?以千金之微利,而不顧及民生,梁桂托言助工濟民,不過計圖占奪。
梁桂被如此攻訐,震怖不已,上奏請求致仕。
作為裁判的萬曆皇帝,是如何表態的?
萬曆皇帝沒有表態,對於朝中言官彈劾王朝、對於梁桂和楊應文的辯論,萬曆皇帝壓根沒有給回複,已經擺爛了十二年的萬曆皇帝,對這件事,沒有回應。
失去了張居正的萬曆皇帝,既鬥不過朝臣,也鬥不過權豪縉紳,隻能四處派礦監魚肉小民了,自萬曆十三年不上朝,萬曆十五年禁奢辯中大敗特敗的萬曆皇帝,其實已經失去了對朝局的把控。
萬曆皇帝是否後悔清算張居正,逼死了張居正的長子,廢除了張居正的新法,包括糊名草榜、底冊填名的考成法以致於失去了對朝臣的升轉之大權?
萬曆皇帝是否懷念張居正在的時候,自己日子雖然清苦,但還算有些權勢的日子呢?
後悔不後悔不清楚,但是萬曆皇帝還是意識到了張居正重要性。
萬曆二十四年,乾清宮大火,燒毀了張居正進獻的職官書屏,而萬曆皇帝移居啟祥宮,專門仿照職官書屏,做了一個小的圍屏在身邊,那時候他已經擺爛十一年了,奏疏已經是不閱不回的地步,專門做這個職官書屏,並不能發揮書屏的作用了。
《酌中誌曰:至二十四年後,神廟禦居啟祥宮,複另置一小圍屏,高二尺餘,中左右亦如之,於啟祥宮前殿安設。
讓一件自己一看到,就會不由自主的想到是那個人的東西,還要做一個仿品出來,常伴左右,萬曆皇帝在萬曆二十四年的這個舉動,多多少少,有一點當年的溫情和後悔吧。
即便是萬曆皇帝看到了梁桂的發言,即便是萬曆皇帝準許了梁桂的奏疏,誰來做這件事?
自張居正走後,張居正以重循吏為核心構建而成的考成法已經全麵廢除,循吏多數都被以張黨的名義貶斥,就是想要官辦西山煤局,誰來辦?誰來執行?!
大抵應驗了那句話:張公在時,亦不覺異,自公沒後,不見其比。
朱翊鈞現在能在彝倫堂裡,和言官討論國家政令的施行,張居正雖然就說了一句陛下英明,但是他隻有人在這裡,就沒人敢顛倒是非的糊弄他這個皇帝,因為糊弄皇帝,太傅真的會生氣。
張居正不說話,代表光懋的發言完全是基於讓新政更好,讓大明振奮的路不那麼坎坷。
在回答了光懋第二個質疑之後,朱翊鈞繼續說道:“反對一條鞭法,除了大明貧銀、小民更苦之外,光懋等人反對一條鞭法的理由,還有興利以來,商賈享逐末之利,農民喪樂生之心,於民甚為不便,禮崩樂壞,人心淪喪。”
“這是我們必須要考量的問題,朕舉個例子,鬆江孫氏的畫舫買賣,就是商賈因為舍本逐末手裡大把大把的銀子,可以享受樂趣,而娼妓這等小民就是魚肉,南衙緹帥駱秉良奏稟過畫舫船上有一傭奴,趙五六,小名狗蛋。”
駱秉良專門對在畫舫上那個傭奴趙五六,進行了人生的側寫,勾勒出了趙五六半輩子的人生。
駱秉良這是風聞言事,告訴陛下江南的傭奴是怎麼生活的,他兒子駱思恭天天在宮裡打皇帝,毫無恭順之心,可駱秉良是有恭順之心的。
他奏聞這些事,是避免陛下深居九重,對窮民苦力之艱難,卻一概不知,這樣片麵的看待問題,於國不利。
朱翊鈞講述了趙五六的故事,畫舫的生意如火如荼,就是禮崩樂壞的一個具體體現。
光懋說話,是據實奏聞。
“陛下,要不下旨申斥一番?”馮保低聲說道,這個畫舫,既然被點名批評了,是不是取締比較好?畢竟天朝顏麵很重要,讓黎牙實知曉,那豈不是友邦驚詫?
朱翊鈞搖頭說道:“讓孫克毅乾吧,這買賣他乾著,還給朝廷交稅,交完稅還肯捐錢給海事學堂,促進海事學的發展,給彆人,他們連稅都不肯交了。”
這種事本身很難禁止掉,就是朝廷下令禁止,縉紳們就聽話不玩了嗎?他們隻會變成另外一種玩法而已,現在這種局麵,已經是各方都能勉強接受的場麵了,畢竟朝廷還能看管一二,若是真的變成了地下產業,朝廷連看一眼都難。
有些事兒就像謠言一樣,越禁越厲害。
“那麼該怎麼解決呢?”朱翊鈞看著光懋詢問他的想法,光懋負責反對,這種現象,究竟該如何處置,他根本沒有辦法,連聖人都沒有辦法,更遑論他這個都給事中了。
其實張居正也沒什麼太好的辦法,部分的人心淪喪,在張居正看來,是可以承受的。
想做事卻又怕挨罵,就做不成事兒。
朱翊鈞笑著說道:“至此,我們發現,一些個政令,在推行的時候,它本身就不是完美的,並不能麵麵俱到,可能它不是最好的,但是它是最適合當下環境的政令。”
“事後去看這個政令的時候,我們也需要考慮當時的世勢再去論斷,而不是以當下的世勢去評斷當時的政令。”
“顯然,一條鞭法不是無所不能的,考成法也是同樣的道理,它不完美,但它在眼下,是最合適的。”
“今天就到這裡吧。”
朱翊鈞出麵回應了一條鞭法的若乾問題,站起身來,結束了這次議題的辯論。
朱翊鈞允許批評新政,反對新政,找到新政的種種弊端,而後去改良,但是他不允許胡言亂語,陳友仁被皇帝親誅,還是帶來了積極的影響,至少這些個筆正們,決計不敢胡言亂語。
皇帝他真的殺人。
而回宮的路上,朱翊鈞研究一條鞭法,光懋提到了將銀、力二差與戶口、鹽鈔合並於地,田畝就是稅基,收銀子是一條鞭法的表象,而這個力役、鹽鈔入田畝,才是其核心內容。
翻譯翻譯其實就是攤丁入畝。
萬曆皇帝在晚年是否懷念過他的老師,是否後悔過廢掉新政,已然不得而知,但是大明在萬曆十二年,新政被全麵廢止之後,便是大廈將傾,再無人做那擎天柱了。張公在時,亦不覺異;自公沒後,不見其比。求月票,嗷嗚!!!!!!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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