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八章 張公在時亦不覺異,自公沒後不見其比(1 / 2)

不想受製於人,把白銀控製在自己手裡,這問題不就解決了嗎?

光懋發現自己陷入了一個邏輯怪圈裡,如此的合理,但是格外的奇怪,又似乎應該是這樣。

沒銀子,找有銀子的地方並且拿下,不就有了嗎?

這違背了儒家仁義思想,可是倭寇不是人,編排倭寇是人的陳友仁被皇帝給親手剁了。

倭寇在東南的侵擾持續了二十多年的時間,攻打倭國,並沒有風力輿論上的壓力,打倭國不需要動員,山東、南直隸、浙江、福建、廣州,全都是嗷嗷叫要打倭國的男兒。

相比較入寇京畿和大明打了兩百多年的北虜,大明人更憎惡倭國。

大明和北虜的矛盾是非常非常複雜的,因為大明和北虜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在北虜中存在著大量的漢兒軍,在大明中又有大量的韃官韃軍,而北虜的成分,大部分也都是漢人。

胡元忽必烈建立胡元,就是仰仗北方的漢世侯,打垮了正經的蒙古可汗阿裡不哥,還把和林這個龍興之地,給突突了一遍,胡元被徐達打跑之後,互相你來我往,這個矛盾複雜在政治、軍事、經濟、文化等諸多領域互相彼此影響。

這就是伱中有我,我中有你。

更加簡單的說,北虜可以算是兄弟內訌,而倭寇則是外賊。

所以,當光懋一開口說打倭寇的時候,朝臣們下意識也不是反對,而是思索為了白銀值不值得。

好像非常值得!

因為白銀的確是這次張居正新政的核心原動力,源源不斷的白銀軋成銀幣,流入大明的市場之內,大明第一次真正意義上有了能夠大範圍流通和承擔商品流通中介的貨幣。

“光懋所言,不是危言聳聽,更不是在杞人憂天,而是我們必須要思考的問題,一旦泰西不再向大明輸入白銀,我們又該如何應對?大量的白銀輸入,紓困了大明的錢荒,可一旦白銀停止輸入,錢荒問題,會馬上卷土而來,在當下,鈔法又不能行的前提下,大明何去何從?”朱翊鈞對戶科給事中光懋的奏議非常認同。

朱翊鈞進一步說道:“咱大明的權豪縉紳們安土牧民做不到,但是搞兼並是一把好手,嗅覺極其靈敏,一旦海外白銀不再輸入,他們立刻就會把白銀囤積在手中,埋在豬圈裡,讓它發黴也不會拿出來用。”

“寒冬之時,肉食動物喜歡囤積食物過冬,而大明朝的肉食者們,也是如此,隻要把土地、白銀藏好,就可以度過嚴寒,可是窮民苦力會在嚴寒中如同草芥一樣枯萎。”

“這樣一來,大明剛剛有了點苗頭的大規模雇傭的手工作坊,就會因為白銀不足,或者說貨幣不足,導致的商品流通速度變慢而倒閉。”

“我們的友邦,泰西的佛郎機國,在泰西也不是無敵的,他有很多的仇人,在海上,他有魯密奧斯曼、有英格蘭、有法蘭西作為敵人,在陸上,他有法蘭西的外敵和尼德蘭地區的叛亂,無法收拾。他也會衰弱,它組建無敵的艦隊來保證海疆,但是無敵艦隊真的無敵嗎?”

“我們的白銀輸入的穩定,又如何保證?”

第一代的日不落帝國西班牙,並不總是無敵的,萬曆二年,西班牙國王費利佩二世唐胡安,在海上敗給了奧斯曼,被奧斯曼占領了突尼斯地區,費利佩二世丟失了地中海的霸權。

而法蘭西和英格蘭支持尼德蘭地區的叛亂,同時在海上不斷的阻擊騷擾著西班牙帝國的商船。

尼德蘭地區叛亂,代表著西班牙帝國會損失掉最大的手工工坊,同樣也會損失到最大、最穩定的稅金來源。

在不遠的將來,西班牙無敵艦隊,將會迎來最大和最恥辱的敗仗,白銀的輸入,將會波動到大明完全無法接受的地步。

朱翊鈞看著朝臣們沉思的模樣,兩手一攤說道:“即便是我們的友邦是無敵的,他可以平定叛亂,擊敗魯密人、擊敗英格蘭人、法蘭西人,可是費利佩二世限製往來大明的商船規模,限製輸送到大明的白銀,白銀的輸入仍然會有極大的波動。”

“費利佩二世的理由會很充分,比如他不滿大明絲綢價格漲價,比如他不滿朕給他的國書裡不夠尊重,比如他不滿朕資助了安東尼奧,比如他不滿大明占領了呂宋島,在呂宋總督區發生的戰爭,總之為了利益,找一個理由輕鬆至極。”

大明問俺答汗要他弟弟為膳食堡劫掠邊民之事負責,俺答汗是絕對不肯答應的,這就是個由頭,大明會這麼做,費利佩二世也會這麼做。

戶科給事中光懋上反對一條鞭法的奏疏是有很大壓力的,那是攻訐新政,攻訐新政等於攻訐元輔,陛下的肯定,讓光懋知道,張居正不會拿他如何。

“陛下英明。”張居正聽聞陛下的分析,由衷的說道,陛下不將事情寄托於他人的良心之上,在處理國與國的關係上,從利益上出發,已經是一個很合格的君王了。

作為大明皇帝,自然是以大明國朝利益為上。

“陛下,臣以為可以遣巨舶前往琉球,先把盤踞在琉球的倭寇清剿,琉球使者已經請命很多次了。”白銀問題,張居正思考過很多次,但他認為眼下不是個好時機。

但是戰爭也可以順其自然,可以順理成章,琉球使者請命,這就是王者之師,大明水師前往琉球是因為琉球國王、琉球使者請求,那麼為了琉球這個萬國海梁,大明海的鎖鑰之地,就必然會和倭國展開一係列的殘酷的鬥爭。

那麼,戰爭就變得順理成章了。

“嗯。”朱翊鈞點了點頭,這裡不是廷議,不需要形成決策,張居正作為首輔,必須要全麵思考和考量大明水師的實力,再做出打算和處置。

大明眼下的當務之急,還是把土蠻汗趕到大鮮卑山以西,讓土蠻汗和俺答汗在窩裡鬥起來,這才是大明眼下的戰略重心,兩線作戰,對於眼下的大明而言,還是負擔太重了,但是幫著藩屬國蕩寇平倭,也是大明這個宗主國的應有之義。

琉球這個藩屬國是一年一朝貢,每年光是魚油就入京三十多萬斤,雖然這是買賣,但是紓困了大明朝的油料短缺。

和泰西的宗主國隻有權力沒有義務不同,大明當宗主國,是有權力,也有義務的。

比如葡萄牙人占領了馬六甲,大明專門下詔讓葡萄牙人離開,把馬六甲還給滿剌加,可大明沒有水師,葡萄牙人肯聽才奇怪。

正德十五年,朝廷議定:滿剌加乃敕封之國,而佛朗機敢並之,且啖我以利,邀求封貢,決不可許,宜卻其使臣,明示順逆,令還滿剌加疆土,方許朝貢。倘執迷不悛,必檄告諸番,聲罪致討。

並且曉諭諸國王,及遣使助兵複其滿剌加國。

可當時,南洋各國早就忘記了大明水師的天威,畢竟已經一百五十多年未曾威罰,自然沒人理會大明的詔令了。

光懋反對一條鞭法的第一個理由,大明貧銀,不能受製於人。

這一條理由充分,卻得到了陛下和朝臣們的充分肯定,光懋不是個賤儒,他反對一條鞭法,不是賤儒那一套怕撐死先餓死的理論,而是作為科道言官,行使自己的權力,質詢政令,提出擔憂和問題。

這才是一個言官該做的事兒。

朱翊鈞看著坐的筆直的光懋以及跟著他一起上奏的十幾個禦史,繼續說道:“光懋反對一條鞭法的第二個理由,則是基於考成法的角度,一條鞭法執行下去的基本是清丈,大明將賦稅和力役,合為一條鞭,即:銀、力二差與戶口、鹽鈔合並於地,朝廷要收稅,就要清丈,厘清楚田畝,將力役攤派到田畝之上。”

“而為了迎合考成法,為了完成考校,為了討好太傅,就必然會出現地方官吏,虛報、多報田畝之數,倚功升轉,這是必然會發生的事情,如此一來,朝廷看著田畝變多了,稅基變大了,可是受苦的是窮民苦力和小地主,縉紳權豪們被清丈了,會想方設法的將成本攤到小民的頭上。”

張居正本人反對一條鞭法,對一條鞭法的態度格外謹慎。

因為他很清楚大明官場內外都是些什麼人,為了升轉,不擇手段,為了邀功,必然謊報瞞報,百姓小民會愈發的困苦,事實上也是到了萬曆九年,他才開始全麵推行一條鞭法,但是很快,萬曆皇帝就開始對張居正進行清算。

在萬曆十二年時,考成法、整飭學政、一條鞭法、強兵法、六冊一賬等等,全麵廢除。

張居正推行的一條鞭法並沒有執行太長時間,不是大明亡國之禍的原因。

但是張居正從萬曆二年開始的清丈,的確是激化大明的人地矛盾,激化了小民和縉紳的矛盾,最終導致矛盾激化到不可調和的地步。

不清丈,馬上死,清丈,晚幾年死。

這就是張居正當國麵臨的最大困境。

光懋的第二個反對的理由,談的是成本。

誰來承受考成法和清丈還田法的代價?而光懋看到的是窮民苦力,在這本七千言的奏疏中,光懋激烈的抨擊了大明的官僚屍位素餐,貪功、欺上瞞下、貪腐等等諸多惡行,更進一步,甚至認定了大明士這個群體,是大明禍亂之根源,是大明亡國的罪魁禍首。

朱翊鈞隻是挑出了一部分,光懋的奏疏中說大明的縉紳,大多數都是曆代的官僚和其後人,他將大明的官僚和縉紳相提並論而談,已經不是批評,而是謾罵的地步了。

“所以怎麼辦呢?”朱翊鈞看著光懋問道:“光懋啊,不清丈,大明財用大虧,清丈,小民更加困苦,如何是好呢?”

“臣誠不知。”光懋和十幾個禦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隻能如實回答,他們沒辦法,強如張居正,都沒有好辦法解決這個問題,更彆提他們了。

光懋和禦史們,隻是負責彈劾找到政令的缺點,你張居正解決不了問題,你當什麼國!

朱翊鈞笑著說道:“朝廷難、小民難,大家都難,隻能勉為其難了,光懋啊,真的沒有什麼妥善的方法了嗎?”

光懋沉默了許久,仍然搖頭說道:“臣仍然不知。”

王崇古躍躍欲試,試圖發言,欲言又止,他覺得自己還是不要說話的好,自己安靜做事,不要當出頭鳥的好。

朱翊鈞顯然注意到了王崇古的躊躇,王崇古真的很想說話,但是因為他是張四維的親舅舅,他不方便說話,不說話還要被罵,說話更要被罵了。

“大司寇,要說什麼?”朱翊鈞笑著問道。

“臣能說嗎?”王崇古右手的大拇指在食指上不停的搓動著,他其實很想說,快憋不住了。

王崇古真的知道。

“既然是在彝倫堂,就是個坐而論道的地方,就是個高談闊論的地方,沒什麼不能說的,如果不能說,朕在文華殿把光懋拉到身前罵一頓就是了,還要來彝倫堂設這個壇,做這個法乾甚?說。”朱翊鈞給了王崇古說話的權力。

大明刑部尚書、永定毛呢官廠督辦、弱虜國策執行者、太子少保王崇古,怎麼不能說話,既然當初把王崇古從張四維的案子裡摘了出來,沒有填回去的道理。

王崇古是大明的大臣之一。

“光給事中這個問題,似乎臣已經給出過了答案。”王崇古聽陛下首肯,直接開口說道:“《天下困於兼並紓困流氓疏的核心要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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