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調陽也覺得現在不太適合動武,要動武還是把張居正請回來比較妥當,穩定朝局,有一個穩定的後方,軍兵們才能奮勇殺敵。
至於吏部尚書萬士和,在朝中風向還沒明朗之前,指望他表態,那不現實,萬士和主打一個見風使舵。
“戚帥以為呢?”朱翊鈞詢問戚繼光的意見,仗是他要去打,戎事不問大將軍,隻靠文臣,是弄不明白的。
“臣倒是想打,但是臣也以為元輔所言有理。”戚繼光斟酌再斟酌,才俯首說道,他想打,但是呂調陽的擔心也不是沒有道理。
“那就打吧。”萬士和稍一琢磨,已經明確得到了風向的他,做出了表態,他笑著說道:“先生在西山,距離京師不過五十裡路,也就半天一天的功夫,真的出什麼事,就去西山搬救兵。”
“那鬥戰勝佛護送金蟬子取經,這遇到了事兒,不照樣上天請救兵去?”
“你這話說的,張先生又不是無所不能。”馬自強態度有所鬆動,但還是不太認同。
呂調陽聽聞,眼前一亮說道:“萬太宰所言有理,張先生回朝不過一天而已,前線一旦有變,這也容易應對。”
張居正不是回江陵了,是去了西山,往返不過一日而已。
朱翊鈞最終點頭說道:“那就暫時不封了,這還沒打夠,矛盾還沒有充分衝突,所以還得打,那就打吧。”
張居正歸政,國事都歸了陛下決策,所以陛下做出了決定,打著看便是。
“王閣老,朕有一些疑惑,先生所編纂的大明會典,在刑名一卷中,說私刻印綬者斬,此律甚是嚴苛,但曆代所行,並無寬宥之意,何故?”朱翊鈞詢問王崇古這個刑部尚書,關於刑名問題。
大明的死刑必須要經過皇帝的朱批才能問斬,朱翊鈞就注意到了一個案子裡,是私刻了印信,直接問斬,所以才開口問此刑名的立意。
私刻印綬者斬,不問所行次數,也不問得財多寡,隻要是私刻印綬皆斬,任何私刻行為,都要掉腦袋,朱翊鈞隻是覺得這個刑名太重了些。
王崇古思前想後說道:“印信係乾王製與曆日符驗等項,故律:凡偽造者即坐以斬,這裡的印綬說的是官印,但凡是以官印坐罪問斬,便很少有無辜者,沽欽恤之名,恐釀朝廷失綱憲之大弊。”
“如此,循舊例便是。”朱翊鈞認同了王崇古的意見。
他問這個刑罰是不是太重了,王崇古的回答是不重,而且還說的很明白,是私刻官印者斬,並且還說改這一條,恐怕有失綱憲的弊端,這年頭所有的防偽,都是依靠手書、印綬、騎縫章來實現,私刻官印和謀反是相等的罪責。
“臣遵旨。”王崇古鬆了口氣,陛下並不是一個沽名釣譽之人,這個改了,看似仁政,但不過小仁而已,壞的是整個社稷的公序良俗,壞的是禮法。
呂調陽又拿出來一本奏疏說道:“吏科給事中李學一上奏言驛站減編事宜,一曰:核節省之實以定站額查;二曰:議減免之實以恤民困;三曰:稽供應之實以恤站役;四曰:清徵納之實以恤逋負。”
兵部尚書譚綸瞪大了眼睛看著呂調陽,愣愣的問道:“不是,李學一的意思是,讓咱大明裁撤驛站?”
“嗯,他就這個意思。”呂調陽把李學一的奏疏遞給了譚綸,這奏疏就在眼前,他就是簡要的、提綱挈領的說一下這奏疏的意思,這不是他的意思。
譚綸眯著眼把奏疏看完,而後看著呂調陽就開始笑:“嗬,哈,哈哈哈!”
“賤儒言論,不足為信。”譚綸給出了兵部的意見,這個李學一的言論,其實就是基於朝廷多一事則百姓多十事的基本論點進行展開,比如驛站驛卒,少一夫就少糧十石,這樣地方稅賦就能少三四分,這百姓不是得了實惠?
驛卒是一種勞役,同樣也是一種世襲罔替的軍戶,大明的驛站要養馬、要聚斂供應來往官吏吃喝,這李學一覺得驛站勞民傷財,不如裁撤減編部分。
這直接給譚綸整笑了。
譚綸收斂了一些笑意搖頭解釋道:“他覺得他是在寬恤小民,覺得讓各巡撫官悉心查處,可使民沾實惠?裁撤減編驛站,以此謀生的驛卒如何安置?他覺得裁撤了部分的驛站,就可以節儉,但是真的節儉嗎?這驛站就如同人身上的血管一樣,他裁撤減編了驛站,是準備肢解我大明嗎?”
“此人不履實務,理應去邊方理事,就去雲貴好了,到了那邊,估計就清楚,大明為何要維持驛站了。”
“萬太宰,這你的人,你以為呢?”
李學一不僅僅是萬士和的學生,還是吏科給事中,譚綸從來不乾涉文官的任免職務,當初王崇古帶著一堆晉黨,以譚綸在朝日壇咳嗽劾去,譚綸都沒有反擊。
實在是這個李學一的諫言太離譜了。
萬士和看完了李學一的奏疏,那一腦門子的汗,氣呼呼的說道:“這個李學一,我定好生管教他!”
“大司馬所言有理,就讓他去貴州吧,踏踏實實的吃點苦,腳踏實地的乾幾年,就知道厲害了,這空心的筆杆子,尤其是在這翰林院、國子監裡最是常見,覺得自己待得翰林院就是天下的模樣了。”
“不懂可以去學,不知可以去看,胡言亂語些什麼,徒惹人恥笑。”
元輔呂調陽遲遲不肯動筆,看著月台上的皇帝,等皇帝決策。
朱翊鈞和張居正十分默契,這種事張居正自己就把浮票寫好了,還用朱翊鈞親自決策?
皇帝和呂調陽,這對兒君臣,就這樣大眼瞪小眼的瞪了一會兒,呂調陽才抓緊落筆寫好了浮票,呈送禦前。
內閣的部分決策權,就是來自於這浮票,多數情況下,皇帝都會采納輔臣的意見,直接批紅允行,這就是內閣部分國事決策權。
而呂調陽做次輔是極為合格的,但是他當首輔,還是有點底氣不足。
“最近六冊一賬出現了一些問題。”王國光見皇帝朱批結束了裁撤減編驛站的議題,說起了六冊一賬,六冊一賬的問題是大明財稅和吏治的一把鋒利的刀,財用要用它來稽稅,而吏治用它來厘清貪腐,但是王國光開始補充六冊一賬的問題了。
“咱們大明的官吏真的上有政令,下有對策,考成法和六冊一賬,在一些個官吏手中,儼然成為了一種懶政的不二法寶,具體來說就是攤派和做表。”
“怎麼攤派呢?權力不下放,責任下放。怎麼做表呢?六冊一賬是朝廷要的,遇一事,則幾十份表下放,誰簽字畫押,誰擔責。”
“咱們的朝廷命官啊,酷愛做表和攤派。”
“今春,江西鬨起了蝗災,九江府瑞昌縣的文書房一書吏,一天就做了十七份表。清丈,讓書吏填表;還田,讓書吏填表;核查人丁,讓書吏填表;告冤,還讓書吏填表;林林總總,似乎攤派和做表這兩板斧,就成了萬能法寶,幾乎可以解決任何問題一樣。”
“最後就形成了一個邏輯,就是重罰之下,必有勇夫。”
朱翊鈞看著王國光,眉頭緊蹙的說道:“大司徒,這是大事,好好講講。”
王國光麵色嚴肅的說道:“重罰之下,必有勇夫。”
“上麵來了令,就攤派下去,責任給到簽字畫押的人身上,自己則去花天酒地,要是把責任下放,事權是不是也該下放?卻全然不是,書吏頭都撓禿頭了,手裡沒權,他辦什麼差?求天天不應,求地地不靈。”
“這種重罰必然導致,大明的吏員們,為了逃避重罰,隻能弄虛作假、粉飾太平,欺瞞一時是一時,而且人浮於事,做表麵文章,這就鬨出了蝗災來,去歲都說防治蝗蟲了,但是壓根就沒怎麼治。”
“這種重罰之下,必然導致一件事,那就是上麵知道下麵要弄虛作假,故意抬高尺碼,而下麵的人知道要上麵抬高尺碼,故意弄虛作假,彼此默契之下,這考成法自然就敗壞了,這六冊一賬,被浩渺賬冊給淹沒。”
王國光就江西巡撫潘季馴的奏疏,自己批評了自己的六冊一賬,也批評了考成法的一些弊端,這不是說張居正之過,王國光也不需要因為言先生之過立斬,政令是政令。
一條政令,都是在不斷地推進中完善的,這才是符合矛盾說中事物發展的基本規律,量變引起質變。
“其實也好辦。”萬士和看著王國光如臨大敵的模樣,笑著說道。
“好辦?!”朱翊鈞看著萬士和驚訝無比的說道:“萬太宰,這可不是鬨著玩,吏治和財稅,是先生富國的核心要務,可不能胡說。”
萬士和笑著說道:“陛下,其實這裡麵歸根到底還是一個字,權,權力的權。”
“這吏員們不是不想乾,而是他們需要權去做這件事,但是他們需要的這個權,在那些個朝廷命官手裡攥著,這些個朝廷命官整天泡在青樓裡,這吏員乾不了,可不就隻能弄虛作假了嗎?”
“其實真的很簡單,出了事,砍官的腦袋,縣裡出了事,砍縣令的腦袋,府裡出了事兒,砍知府的腦袋,這省裡出了事兒,砍布政使、巡撫的腦袋,這兩難自解。”
“啊?”朱翊鈞看著萬士和,瞪大了眼睛,所有廷臣都看向了萬士和,好像、似乎、也許、真的可以這樣?
萬士和進一步解釋道:“大司徒所慮之事,其實歸根到底是個胡亂問責導致的亂象,胡亂問責,就是問責的時候,沒問責到正主頭上。”
“縣裡出了事兒,問責吏員,府裡出了事兒,問責六房,這沒找準主政之人,自然就是胡亂問責,迫於重罰,必然要弄虛作假了。”
“出了事,這手下吏員擔責,這正主,可不就繼續逛青樓了嗎?”
“怎麼治糧倉,就怎麼治這個弄虛作假、欺上瞞下就是。”
“治下火龍燒倉,左右布政腦袋就掉了;粉飾天平,就一起摘帽子、掉腦袋就是。這得找正主,要麼自己親自盯著,要麼自己逛青樓,把事權下放給辦事的人。”
朱翊鈞坐直了身子,不敢置信的看著萬士和,右手不停地拍在左手之上,不住的點頭說道:“精彩,精彩,萬太宰,真的是國之乾臣啊,鞭辟入裡!”
萬士和十分謙虛的說道:“陛下謬讚,臣也是拾人牙慧而已,臣做這個吏部太宰,大抵是做不明白,部裡的事兒,都是先生在管,臣遇到了問題,就去全楚會館請教先生,這一來二去,便學到了一些張先生的皮毛,這便拿出來獻醜了。”
“握著印綬,卻在青樓,拿著攤派來的任務,卻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這問責拿印綬的人,兩難自解。”
萬士和偷偷到張居正那兒補課了!
這招數說穿了,就是一把手負責製,這件事交給你這個一把手,這個一把手就是全責,出了事,朝廷不問彆人,就問這個一把手的責任,這就是萬士和對吏治的理解。
簡單,但是真的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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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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