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四章 朕是亡國之君,爾臣非亡國之臣?(2 / 2)

“朕可不是空手來的,給先生一件好東西。”朱翊鈞從袖子裡拿出一個檀木盒子,打開後,摸出了一隻鋼筆,采用了鋼筆尖的硬筆,這鋼筆尖采用的是金銅銀合金,金:銀:銅為2:1:1,純金的太軟不適合做筆尖,五成純度的黃金作為合金最為合用,筆尖則是一顆小銅珠。

這東西,書寫比鉛筆方便,而且墨跡更加清晰、耐久。

張居正接過了鋼筆,稍微試了試,立刻就察覺到此物確實好用,書寫極為流暢,字跡更加清晰。

“這白銅珠是朕現在能找的最好材質了,但仍要定期更換。”朱翊鈞講解著使用鋼筆的注意事項,這玩意兒現在的製作極為粗糙,力氣稍微大點就戳破紙張,稍微小點就不下墨水,而且這個墨水,用前還需要輕輕搖動幾下。

“臣謝陛下隆恩。”張居正再次俯首謝恩,每次陛下有了什麼好東西,會第一時間想著送到全楚會館,給他這先生使用。

人心都是肉長的,張居正甚至升起了一股不切實際的幻想,那就是大明皇帝不會在他死後,對他進行清算,按照一般的經驗,張居正死後,他這樣的權臣不被挖墳掘墓,就是極好的下場了。

當然,陛下從來不是一個按常理出牌的人。

朱翊鈞在張居正的府上是非常輕鬆的,吃飽喝足後,他往太師椅上一躺,把腿托拉起,懶懶散散的靠在了上麵,一副混不吝的模樣,這是失儀。

張居正原來想勸諫兩下,可他左右看了看,這裡又不是朝堂,在私宅裡,這種時候,就沒必要講究那麼多的繁文縟節了,他正襟危坐,並沒有任何失禮的地方。

“先生,朕有惑。”朱翊鈞看著張居正笑著說道。

張居正腦子嗡了一下,陛下這一句,這兩年聽得少了,這猛地聽到,讓張居正萬分警惕,他略顯疑惑的問道:“陛下,是今天接見外官略有疑惑嗎?”

“是,也不是。”朱翊鈞點頭又搖頭,肯定又否定,主打的就是一個如是,似是而非。

“先生為何一直不肯將矛盾說、公私論、勞動圖說、財富說更進一步,或者更加明確的說,先生為何堅持,不可能將君父、君國、君師區分呢?私下論政,暢所欲言。”朱翊鈞問出了自己一直以來想問的事兒,張居正對這條底線堅持到了幾近執著,朱翊鈞每次談到一是一,二是二,將君父、君國、君師區分開來的時候,張居正都避而不談。

現在張居正已經真切的歸政了,已經把所有權力交還給了皇帝,已經沒有實力再次擅權,那麼這個問題,就是可以討論的了,否否則朱翊鈞打破沙鍋問到底,就像是在問,先生你為何還不造反呢?

張居正麵色嚴肅,他思索了許久,才開口說道:“臣知陛下所言,臣以為這件事,不分開的好,分開了,反而不好。”

“先生的意思是,分開是錯的,混為一談才是對的?”朱翊鈞兩手一攤,他不太讚同張居正的想法。

在朱翊鈞看來,這樣賦予了君王太多的使命,這就是一層層的枷鎖,將皇帝裝進了一個名叫禮法的籠子裡,國家的存續完全和皇帝的個人德行掛鉤,這樣一來,皇帝成為了裝在套子裡的人。

而國家的興亡隻跟皇帝有關係,和其他人沒有任何關係,勢要豪右、鄉賢縉紳,可以將君王塑造的無限高,而後安心理得的當個蛀蟲,掏空國朝根基。

朱翊鈞之所以一直堅持把君父、君國、君師分開,就是想要否定君王無限責任製。

在實踐中,大明君王並不擁有無限的權力,甚至多數時候,都是束手束腳,但是在承擔責任上,亡國的責任都歸咎於皇帝的身上。

朕是亡國之君,爾臣非亡國之臣?

張居正當然明白陛下的意思,陛下討論這個問題的時候,不止一次表示過,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主張,可是作為元輔的張居正,始終反對這一主張,天下,天下人之天下。

張居正堅持,天下,陛下一人執掌之天下。

“臣是從實踐方麵考慮的。”張居正靠在椅背上,思索了許久許久,看著大明皇帝,他的主張一向非常的明確,那就是英明君主製。

當皇帝英明的時候,國朝可以積累足夠多的底氣,當皇帝不再英明的時候,大明的君王變得昏聵的時候,開始慢慢向下滑落,攢的家底比較豐厚的時候,滑落的時間久一點,期盼著再出現一個英明聖主,帶領大明革故鼎新。

如果攢的家底不夠豐厚,也沒有期盼到中興之主,那便是改朝換代。

“實踐層麵?”朱翊鈞疑惑的問道。

“蓋章的人,能且隻能是一個,多了就亂了,政出多門,國將不國。”張居正言簡意賅的總結了他如此堅持的第一個原因,蓋章的隻能是一個人,而不是兩個、三個,或者更多,大明的廷臣們,廷議的內容是需要皇帝陛下親自落印決策的,這是皇權權力具體體現,落印蓋章的隻能是一個人。

多人是蓋不了章的,政出多門的結果就是國將不國。

張居正繼續說道:“陛下,東漢到唐中期,在科舉製未曾完善之前,是世家天下,世家多頭操控著朝廷的決策,東西兩晉十五位皇帝,被架空了十四位,每個世家掌控了權力之後,恨不得把天下所有,都摟到自己家門之中,為何這樣呢?”

“很簡單啊,摟到了自己家裡,那才是自己的,摟不到的,都是彆人的。”

“天下無事不私,無人不私,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

張居正當國攝政,卻沒有把一切都摟到了自己的家裡,而是選擇了革故鼎新,他這麼做是背叛了階級的做法。

隻有背叛階級的個人,從沒有背叛階級的集體。

選擇革故鼎新,選擇報先帝、而忠於陛下之職分,是張居正個人的選擇,在這個過程中,也有人不能理解最終分道揚鑣,比如高啟愚。

“先生有理。”朱翊鈞發現張居正說的有理有據,中原王朝曆經千餘年,改朝換代,風雲變幻,各種製度試了一次又一次,整個東西兩晉,十五位皇帝被架空了十四位,而東西兩晉的評價是,荒唐。

雖然東西兩晉無限自由,人都能上桌被人分而食之,可百姓們飽受戰亂之苦,根本無法保證大多數人的安定,這種製度被人唾棄了。

朱翊鈞在皇極門接見了那麼多人,已經敏銳的察覺到了一個問題,那就是大明官廠,明明才興辦了沒多少時間,就已經遍地都是蛀蟲了。

劉七娘這個賤籍轉為民,卻因為過往經曆,連嫁人都不能的小民說:人但凡是手裡握著印把子,都想要變成現錢;張居正這個為國鞠躬儘瘁的元輔太傅,對朱翊鈞說:天下無事不私,無人不私,這在曆史上真的發生過。

張居正喝了口茶,麵色嚴肅的說道:“陛下,君父、君國、君師一體,其實很簡單,因為這樣一來,皇帝就是天下人的父親,皇帝擁有天下領土,皇帝是天下人之師,是天下人的表率,天下都是老朱家的,那陛下就沒必要往自己家裡去摟了。”

“唯陛下一人公耳。”

隻有天下是陛下的私產,陛下在做決策的時候,就一定會為天下計,而不是為私門計較,所有的處置才能更加公平、公正,利於天下大多數人。

天下人人為私,唯陛下一人公耳。

張居正這一套的邏輯非常嚴謹,嚴謹到朱翊鈞這個大明第一噴子,都不知道從何入手去反駁,因為早在漢初,就已經明確過這一點,王者無私,作為天下之主沒有私事。

“陛下,君父君國君師,一私一公,混淆並論,的確不對,可若是把這一公一私真的區分開來,那如何找出那個蓋章落印之人?何人當國?”張居正討論起君父一體分開之後,如何找到蓋章落印之人。

“兵強馬壯者居之。”朱翊鈞聽完張居正的問題,歎了口氣回答了這個問題。

張居正又拿出了五代十國的例子,告訴陛下,真的把這個概念區分開了,那就是天下兵禍的開端。

唐末,宦官們握著神策軍,不斷的廢立天子,硬生生的把皇帝從至高無上的地位,踩在了泥土之中,最終導致的結果就是,天子寧有種乎,兵強馬壯者居之。

朱翊鈞的疑問,曆史早就給出了確切的答案,不必再沿著錯誤的車轍再錯一次。

“這就是了。”張居正話鋒一轉開口說道:“還有便是,祖宗成法。”

“祖宗成法有些已經不適合世勢了,需要格故,而有些則契合當下世勢,就需要效法祖宗,從矛盾說的角度去看,祖宗成法自然是有利有弊,格物鼎新就是去蕪存菁,這便是法統的修補。”

“陛下,你方唱罷我登台,政令還沒有推行下去,就已經發生了改變,一會兒向前一會向後,一條政令,剛剛下達,還沒有執行,或者說剛剛完成執行,朝廷的政令就變了,這真的算是政令嗎?”

張居正沒有舉例論證,因為陛下是個讀史書的讀書人,兩宋的時候,黨爭鬥的極為凶狠,革新派和守舊派的你來我往,政令朝令夕改的危害,不用張居正再多贅述,陛下非常明白。

張居正從幾個方麵表述了自己的看法,做出決策隻能是一個人,即天下人人為私,唯陛下一人公耳,又從曆史的教訓中,總結了能做出決策的不隻一個人的後果,再從政策的連貫性上,為自己的論點做出了補充。

陛下的很多想法,天馬行空,君父君國君師一體,確實有值得商榷的地方,可這也是當下,能找到的最好的、最合適的製度了,圍繞著至高無上的皇帝進行製度設計。

“謝先生教導。”朱翊鈞終於完全理解了張居正的想法。

或許,張居正是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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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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