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七章 小善大惡,少殺一人,而多害千萬人也(1 / 2)

王崇古督辦的是官廠,關乎著數以萬計的百姓的生機,王崇古一再叮囑,不讓王謙在外麵樹敵,不要樹敵,走到了他們這個地步,毀滅他們隻有違逆聖意,毀滅他們家族的隻有自己。

王崇古是以張四維為例子,大明皇帝就是存心找張四維的麻煩,張四維躲得遠遠的,躲回老家去,皇帝還能追殺到山西不成?陛下日理萬機那麼忙,國事家事天下事,事事都要關心,哪有功夫搭理張四維?

可是張四維非要跳出來。

王崇古不想讓兒子四處樹敵,在外低調謹慎,不要給家裡招惹麻煩,不要觸怒陛下。

“王次輔,朕倒是以為,王謙做的很好嘛,既沒有花錢,也沒有讓遷徙入京的富戶們得逞,狠狠的踩了他們一腳,做的極好了,王次輔啊,人在官場這個名利場上,哪有那麼多事兒由得自己?”朱翊鈞則是為王謙說了兩句好話。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大明官場就是天底下最大的零和博弈名利場,在這裡麵打滾,還想要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是極為困難,甚至說難以做到的。

朱翊鈞到今天,就隻見過海瑞這一個例子,而海瑞能做到,很大一部分是因為他窮習慣了,物欲在長時間的實踐中,已經早已變成了憂國憂民。

海瑞是大明的一把神劍,但這把神劍,太過於鋒利,太過於剛強,張居正對海瑞回朝的態度隻有六個字:曲則全、枉則直。

王謙的身份就注定了這些事,他都得沾染,都會參與其中,這是他的命,他躲不開。

“還是太氣盛了,這不是胡鬨嗎?”王崇古還是不讚同王謙過多的參與到這種事裡麵。

“年輕人嘛,不氣盛還是年輕人嘛?”

“王次輔認為是不是這個姚光啟乾的?”朱翊鈞有些好奇的問道。

他希望聽一聽王崇古的推斷,這個姚光啟嫌疑最大。

“臣倒以為不是居多。”王崇古麵色古怪的說道:“臣感覺不是,陛下,臣不敢說這官廠固若金湯,水潑不進,但是咱們官廠安置了那麼多離退銳卒,臣不相信,姚光啟能有這個本事。”

大明官廠有自己的法例,裡麵有很多奇奇怪怪的規矩,這些個奇怪規矩都得到了普遍遵守,而執行這些法例的都是年老退役的銳卒,說是年老,其實也就比陛下大了個十多歲,二十六七歲的模樣,絕對不是看門老頭。

這些個銳卒知道官廠茲事體大,對官廠,尤其是倉庫看管嚴密,姚光啟就是有孫猴子的本事,還能一個筋鬥飛進來不成?

“王次輔的意思是?”朱翊鈞琢磨了一下問道:“有內鬼?”

王崇古頗為確切的說道:“絕對有內鬼!陛下,年前的時候,劉七娘麵聖,告訴陛下這個侵占的事兒,陛下下旨讓臣自查,臣這邊剛剛放出去點風,那邊官廠就著火了,臣以為姚光啟做不到,隻有內鬼才能做得到。”

“那行,就都查查。”朱翊鈞稍微斟酌了一番問道:“王次輔,這次內部侵占清查之事,有困難嗎?如果有困難,朕可以調撥兩個提刑千戶,一百名緹騎,幫王次輔辦案。”

“並無為難之處。”王崇古認真的思量下搖頭說道:“陛下,其實人比想象的要脆弱的多的多,甚至不需要什麼手段,往那張凳子上一坐,三五句話就前言不搭後語,十幾句話,就開始驢唇不對馬嘴,五十句話就是陣腳大亂,顧此失彼,反複提問三遍,絕大多數人都交待了。”

王崇古作為刑部尚書,對這件事還真有發言權,人比自己想象的要脆弱,在犯罪的時候,有多麼的膽大妄為,坐在懺悔凳上的時候,就有多麼的膽小如鼠,甚至不用多詢問,被摁在法司的凳子上,自己就把問題交待的一清二楚了。

“啊,真的是這樣嗎?”朱翊鈞環視了一圈,殿內的糾儀官、殿外的紅盔將軍、午門的大漢將軍、午門外北鎮撫司的緹騎,散在草原上的三千墩台遠侯,哪個不是意誌堅如鐵?朱翊鈞從沒有在他們身上看到過膽小如鼠這四個字。

朱翊鈞十分確定,他們就是死,也都要站著死。

王崇古顯然注意到了陛下的目光,他認真的思忖了下說道:“高道德不完全是劣勢。”

“泰西特使黎牙實的高道德劣勢是在殖民戰爭中的劣勢,大明無法完全奴役土人,甚至是徹底將對方消滅進而獲得所有的一切。”

“可是道德在大明的四方之地內,又是天下安寧的根本。”

德,是傳統儒學最為提倡的東西,似乎隻要每個人都修養好了自己的道德,就可以讓天下大同,這個邏輯,在理論上是沒有問題的,每個人都擁有了高道德,那人人相敬如賓,自然是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的盛世。

可在實踐之中,因為物質基礎、天性、教育等等,導致了所有人的道德參差不齊,這種道德落差,就形成了各種各樣的矛盾,最終還是要訴諸於律法的約束。

這就是從秦一統天下後,曆代所行之事,儒皮法骨,套著一層儒家的皮,裡麵卻是法家的骨撐起來的。

而律法隻是下限,負責兜底,而道德是上限,決定了一個文明的上限。

漢室江山,代有忠良。

在分不清楚上下左右、東西南北的白毛風裡依舊在草原上飄著的墩台遠侯,這些層出不窮的忠良,都不是平白無故刷新出來的,都是有父有母有妻有子活生生的血肉構成的人。

王崇古略微討厭高道德劣勢這個詞,他認為這個詞是特殊背景下的一個特殊詞語,是建立在大明開海,在海外的競爭環境下的一個特定的詞,對大明四方之地的統治,不具備參考意義。

“陛下,大部分普通的人,在做錯事,尤其是知道自己做錯的情況下,是沒有多少抵抗意誌的,沒有東窗事發的時候,還能嘴硬兩句,等到東窗事發,關上一兩天就什麼都說了。”王崇古再次肯定的回答了陛下的問題。

“燕雀安知鴻鵠之誌哉?蠅營狗苟竊公為私之徒,安能和老天爺都要側目的墩台遠侯相提並論?”王崇古提醒陛下,人和人的差距,有的時候,比人和狗還要大。

“那麼這件事就全權交給王次輔做了。有什麼困難隨便提。”朱翊鈞了然,笑著說道。

“臣遵旨。”王崇古俯首,彙報了永定毛呢廠的火災之事後,王崇古過年也不打算歇著了,先把事情辦了再說。

其實王崇古還有一個大殺器沒跟皇帝說明,王崇古最大的殺器就是皇帝本人。

本來拿了幾十斤的羊毛,幾匹粗紡,一尺的精紡碎布頭,這頂多就是罰點錢,數量多的被開除官廠,出了官廠,官廠周圍那些衍生的民坊,也是可以去的。

可這些事真的拿到皇帝跟前上稱去,那恐怕不是這麼簡單了。

陛下好殺人這件事,從倭國的北海道,到愛爾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隻要王崇古搬出皇帝這尊大佛,說不老實交待,就送北鎮撫司衙門讓緹騎過問,王崇古就不信,這群人有一個算一個,敢不交代!說自己不怕的,王崇古讚他一聲爺們!

彆說他們了,就連王崇古這個朝堂一品大員,都對北鎮撫司敬而遠之,他這輩子都不想進去被問,進了北鎮撫司大牢的,能有幾個活著出來的?

王崇古的判斷是極為準確的,尤其是皇帝耳提麵命,詢問諸事這詞一出,有幾個當場就開始鬼哭狼嚎了起來,陛下可是在結婚前一天,監刑殺了七百二十口!

這種職務侵占,尤其是比較封閉的環境下,隻要撕開一個口子,很快案子就查清楚了,倉庫失火的案子也查的水落石出,的確是有一個庫房大使侵吞無度,聽聞有清查的風力輿論,立刻就慌了神,反複猶豫之下,就一把火燒了。

就是一出典型的火龍燒倉。

每當朝廷去稽查各地府庫常平倉存糧的時候,各地常平倉就開始不斷的起火,大火能把一切痕跡,都燒的一乾二淨,這便是火龍燒倉。

王崇古搬出皇帝這杆大旗,是真的好用,大抵就傳達了一個意思,給你體麵你就好好說話,彆給臉不要臉,非要挨兩巴掌才肯開口。

這次真的是朱翊鈞這個皇帝誤會姚光啟了,姚光啟的確膽子大,但還是沒大到在皇帝的雷區找死的地步,誰不知道永定、永升毛呢廠是皇帝的小金庫?姚光啟被推出來是爭奪話語權,不是推出來送死的,隻是本地遮奢戶不講禮貌,鬥富還玩詭計,讓姚光啟栽了個跟頭而已。

萬曆七年正月初五,在京城大部分的民坊還沒有開工,京師還沉浸在過年的喜慶之中,畢竟正月初七鼇山燈火才開始,過年要一直到正月十六才結束。

可大明朝廷的休沐已經結束,各個官署開始了年後的忙碌,朱翊鈞也帶著打著哈欠的朱翊鏐出現在了文華殿上。

張居正帶領廷臣們恭敬行禮,他站直了身子,看了一眼朱翊鏐,也隻能暗暗的歎了口氣,朱翊鏐的樣子和刺王殺駕案前的陛下,幾乎就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這就就是天生貴人的模樣,對任何事情都不是很上心,貪圖安逸享樂。

張居正認真思考過陛下所說的問題,將君父、君國、君師完全區分開來,因為君王的個人水平對帝國的命運影響實在是太大了,什麼樣的朝代,出兩個明英宗也得完蛋。

從一出生就是貴人,真的能夠成為一個合格的君王,一個冰冷的政治機器,一個帶領大明再次中興的天下之主嗎?

從陛下身上來看,可以,但縱觀曆朝曆代,似乎從未有過。

“這個庫房大使,沒彆的事,就流邊送往應昌充軍。”朱翊鈞拿起了桌上的紅筆,看著王崇古說道:“大司寇以為,如此處置是否得當。”

“陛下聖明,此誠陛下仁德之至,施仁德於民。”王崇古沒有任何否決的意思,那個燒了庫房的大使,王崇古下的判是斬立決,大理寺陸光祖也確定該殺,可自始至終,王崇古從來沒有尊重過大明律,大明一個帝製國朝,哪來的法製,隻有人製,陛下願意以天子名義寬宥一二,王崇古沒必要過分阻攔。

“陛下…”張居正略顯猶豫的說道:“陛下仁德布於天下,此乃天下慶事,然賞罰不明,國之大害,還請陛下三思。”

張居正能夠理解皇帝為何要寬宥,隻因為這個庫房大使出身不好,是個窮民苦力,是大明永定毛呢廠前一百名匠人。

大明的永定毛呢廠也不是平地起高樓,也是一點一點建出來,最開始的時候,工場隻有一百多人,到現在已經擴張到在籍超過了三萬,而這個庫房大使,的確是官廠的元老人物。

“他對官廠有功。”朱翊鈞將朱筆放下,說明自己這麼決策的原因。

“功過自古不相抵,功是功,過是過。”張居正十分確切的說道:“陛下啊,易曰: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人們的言行舉止都會產生相應的後果,有因才有果。”

“人們過往的功勞和現在的過錯是不能相抵消的,因為各自的因,產生了各自果,故此亢龍有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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