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不怕被人罵,但是被人笑話,他是萬萬不能接受的。
慎重是必然的,殷正茂、陳璘、張元勳、鄧子龍等海外勳爵,都是經過了漫長的時間去檢驗他們在海外的所作所為,最終確定授予的,連徐渭許文長都沒能混到一個爵位,可見大明爵位的珍貴。
“以海外功勳封爵,可有難處?”朱翊鈞詢問起了禮法。
“並無難處,陛下。”萬士和麵色極為古怪的說道:“陛下,其實鄭和與劉永誠這兩位賢宦,曾經在永樂十一年被封為了侯爵,可惜的是,在宣德年間,修訂太宗實錄的時候,二位因為是宦官,最終不得恩賞,不見實錄之中。”
“啊?”朱翊鈞呆愣了下。
劉永誠,朱翊鈞還真的知道這麼一號人物,此人擅長騎射,在成祖皇帝北伐的時候,屢次在軍中任偏將,宣宗時候,更是扈從明宣宗平定了漢王之亂,在明英宗時,鎮守甘肅涼州等地,數立戰功,也與左都督馬亮等帥師征兀良哈,戰功卓著,與鄭和齊名,是大明少數擁有軍事天賦的奇才。
朱翊鈞知道鄭和,知道劉永誠,但是他還真的不知道,成祖文皇帝甚至給他們封過侯爵。
他們倆是宦官。
“扳倒了號稱立皇帝劉瑾的宦官張永,在平定了安化王朱寘鐇之後,引用了鄭和、劉永誠封侯之事,乞求明武宗封侯,內閣以非製格之,張永非常沮喪,連平定安化王之亂的恩賞都推辭了。”萬士和說起了一件舊事。
這件事是被記在了明武宗實錄之上,當時內閣的奏疏批文仍在,內閣的質疑,主要是非定製,而不是鄭和和劉永誠沒有封侯,而且平定安化王之亂的張永,怎麼能和屢次出使西洋,曆諸番國,宣天子詔,因給賜其君長,不服則以武懾之的鄭和,以及立下了累累戰功的劉永誠相提並論?
但,鄭和與劉永誠這兩個宦官封爵之事,的確是存在過。
萬士和查遍了舊檔,也隻在《非幻庵香火聖像記》中找到了鄭和曾經獲封侯爵,鄭和過繼來的兒子鄭義繼承了侯爵,後來被褫奪,改為世襲恩蔭錦衣千戶。
《非幻庵香火聖像記》是鄭和第七次下西洋副使周滿在南京碧峰寺留下的碑文。
孤證不證,過去的時間太久了,沒有太好的辦法去考證了,但也沒關係,如果有人反對,那萬士和就把這件事拿出來說道,不許開窗戶,他萬士和就掀屋頂!
當他要掀屋頂的時候,自然會有人出來折中,還是開個窗好了。
給宦官封侯,不僅僅是武勳們不想答應,和宦官們鬥了千餘年的文官們也是不肯答應的。
“如此,那就有勞萬太宰了。”朱翊鈞聽聞之後,把這件事交給了萬士和,萬士和顯然是早有準備,彆的不敢說,禮法這塊兒,萬士和真的是三隻手指抓田螺,手拿把掐。
“還有一事,那便是分紅的賬,到底誰來核算?”朱翊鈞問到了一個關鍵問題,分紅的賬,到底誰來算,如果是商行們算,朱翊鈞毫不懷疑,這些個船出海,個個都得賠錢,海貿的確利厚,但是這幫個商賈,為了少分紅,甚至不分紅,會把賬做成平賬,甚至是賠錢的賬本。
誰來算賬,誰來核發分紅,就成了燕興樓交易行最大的困境。
這個問題,王崇古也沒有太過深入的談論,是他沒想好,不是不敢談,如果朝廷來算這個賬,那顯然朝廷要擔這個責任,無論是船沉了、貨物受潮發黴貶值、甚至是被海寇哄搶等等原因,導致的虧損,那些個持有船舶票證之人,絕對會把責任扣到朝廷的頭上。
到時候又是一地雞毛。
可是朝廷不算這個賬,這個分紅,就毫無意義,因為具體經營的商行,一定會做出欠賬來,分紅?不找你要錢就是好的了。
“不如,讓鬆江遠洋商行來算這筆賬吧。”譚綸思考了片刻說道:“鬆江遠洋商行,是個行會,他們來算這個賬最為合適,朝廷隻負責審計,這樣一來,王次輔擔心的問題不會發生,同樣,朝廷也有監管之權。”
“這個想法好!”張居正聞言也是眼前一亮,雙手一拍,讚同了譚綸的說法。
朝廷是不想擔太多責任的,這是必然,可是必要的審計監管,必然要做,那麼這個背鍋的人,半官半民的商行最為合適。
審計商行利潤這個問題,在萬曆初年,還是比較簡單的,因為所有的商舶的利潤,對於大明朝廷而言,是透明的,一目了然,所有的商舶抽分稅目,對於每條船上運的是什麼,目的地是哪裡,利潤幾何,市舶司一清二楚。
辛苦的事兒,背鍋的事兒,商行來做,審計的事兒,追責的事兒,朝廷來做,極為恰當且合適。
在經過了反複的商談之後,關於燕興樓交易行的種種關鍵性製度與原則,責任的劃分,賬目的審查等等問題,全楚會館的商談中,進行了明確的確定。
月上柳梢頭的時候,大明皇帝終於結束了這次吹風會,大事開閉門會議,為了給開海注入源源不斷的銀子,大明皇帝已經傾儘了所有的心力。
大明有很多矛盾,是大明目前無法解決的,對外紓困,是目前的最優解,開海一念起,天地刹那寬。
在三日後的清晨,燕興樓交易行的大廳,再次開門迎客,所有人都發自心底的疑惑,精紡毛呢的價格仍然七錢每尺,已經從帛幣成為了一種衣物的布料,這個燕興樓交易行開門,要交易什麼?
當人們懷著好奇走進交易行的時候,看到門前的告示,便清楚的知道,這個交易行背後的人,真的是手眼通天的大人物,首批一共五十條三桅夾板艦,五條五桅過洋船丁型的認籌,已經開始了。
在人們還在猶豫的時候,一群典型山西口音的商賈,衝進了交易行內,衝著櫃台就要認籌五桅過洋船,顯然這些人,都是收到了王崇古消息的晉商,他們一大早就等在門前,一開門就衝了進去,為了認籌五桅過洋船,這幫晉商,甚至沒有動用經紀買辦,他們親自上陣!
五桅過洋船,活在雜報上的一個傳奇船隻,連泰西的船長安東尼奧、蒙兀兒國的特使沙阿買買提都要加價才能購買的船隻,現在可以在燕興樓認籌,這可是僅有擁有這種船隻的機會,哪怕是沒有使用權,隻有認籌成為船東的權力。
在晉商們衝進去認籌的那一刻,所有人都知道,這幫提前得到了消息的晉商,又在偷偷賺大錢了!當初精紡毛呢的生意,就是這群晉商第一個入場,而後在價格最高點抽身離去,賺的盆滿缽滿,現在他們又來搶錢了!
該死的晉黨,該死的王崇古,又給自己的朋黨泄露了消息!已經習慣了特權經濟的晉商們,形成了路徑依賴,每次都能精準的把握到風口,而後賺的令人分外眼紅。
朱翊鈞還以為這五十條三桅、五條五桅,要用個把月消化,畢竟通惠河畔,剛剛跳了幾十人,兔死狐悲物傷其類,在精紡毛呢轟然倒塌之後,對於船舶票證之事,這些遮奢戶們會選擇謹慎觀望。
這五十五條船認籌的價格高達三百五十萬銀,這可不是一筆小數目,讓朱翊鈞驚駭無比的是,這五十五條船,隻用了一天的時間,就已經認籌結束。
這裡麵還形成了爭搶,晉商和西土城富戶們,甚至為了最後一艘五桅過洋船的認籌,在交易行內,上演了全武行,大打出手!
朱翊鈞還是小看了大明遮奢戶們藏在豬圈裡的銀子數量,即便是銀子不是那麼多的北衙,依舊讓朱翊鈞見識到了什麼叫做遮奢戶的速度。
這個富礦,還可以繼續采,繼續挖。
“元輔先生、王次輔和大司馬都頂不住纏鬨,詢問工部郭朝賓,下一批船隻認籌的大概時間,郭尚書為人老實,這被問的有點懵,這首輔次輔大司馬,那郭尚書是一個也得罪不起,上了道奏疏,請辭致仕。”馮保將一份奏疏放在了禦前,頗有點幸災樂禍的說道。
王崇古自然不必多說,人家自詡奸臣,給晉商們漏點消息,很是正常,但張居正都被這件事給纏鬨到過問工部的地步,可見遮奢戶們對人人做船東這個計劃的高度認可。
買船可比買精紡毛呢要劃算的多,按照大明船隻安全返航高達八成的概率,可謂是穩賺不賠的買賣。
尤其是朝廷利用六冊一賬審計鬆江遠洋商行的賬目,這就更讓人放心了,張四維是個笑話,他手下的掌櫃和賬房瞞著張四維瞞天過海,侵占了超過了七成的利,隻給張四維留了三成利,這都成了京師街頭巷尾的笑話,當然格物院強悍的審計能力,也讓人印象深刻。
有朝廷審計,負責運營這些商舶的鬆江遠洋商行,也不敢胡作非為。
“郭尚書乾的好好的,年富力強,為何致仕?傳口諭給次輔、大司馬,告訴他們不要再給工部施壓了,大明造船廠的擴建,一刻都沒有停下。”朱翊鈞在郭朝賓致仕的奏疏上畫了個大大的x,這是個老實人,勤勤懇懇就是悶頭乾活,安心打灰,三個黨魁給郭朝賓施壓,郭朝賓自然頂不住。
“隻給次輔、大司馬傳口諭,先生那邊呢?”馮保剛要領旨,忽然發現了陛下隻通知了兩個黨魁。
朱翊鈞理所當然的說道:“先生那裡,自然是朕親自告訴先生消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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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