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王謙鼓噪精紡毛呢生意的時候,王崇古第一時間反對,因為他覺得這個帛幣的生意,一旦波及到小民,惹了眾怒,他們家一定會被拉出去斬首一刻鐘,從那個時候起,王崇古就一直在思考平替,聚寶盆必須要有,王崇古對自己的定位非常清楚,他就是一個聚斂興利的佞臣。
所以,在舊的聚寶盆被砸掉之後,王崇古用最快的速度獻出了另外一個聚寶盆繼續聚斂,這一次是三桅夾板艦和五桅過洋船。
五桅過洋船也在名單之中,張居正之前就跟皇帝討論過了,此時出海的大明商船,都是武裝商舶,沒有武裝的商舶在海上,都是他人嘴裡的肉。
上一次稽稅院擴編的時候,大明朝廷已經在武裝商舶這件事上,做出了讓步,入港不張弓填藥,便不作約束。
五桅過洋船的丁字型是最強悍的武裝商舶。
五桅過洋船一共有甲乙丙丁四種型號,其中甲是原型船,部署在呂宋一艘,鬆江、寧波、福州、廣州各一艘,之後就停產了,因為在設計上存在許多的缺陷。
而後出現的是乙字型,這種海船主要是用於外貿,也就是減配版,夾板、撞角、火炮等等,都有減配,追求的是利潤最大化,安東尼奧、費利佩二世、沙阿買買提都是購買的這個型號的船隻,這個船隻有一個特點,那就是無法繼續加裝炮台和增加火藥數量,私自加裝很容易導致側傾,穩定性較差。
而丙字型是大明的主力戰艦,部署超過了二十五艘,是戰艦,沒有任何商舶屬性,這是放眼整個海洋世界,都是火力最為強橫的戰艦。
而丁字型,是大明用於海貿的民間武裝商船,比乙字型的火力稍強,但極為有限,但是丁字型的航速極快,航速快的設計是為了擺脫海盜在,增加海貿的效率和速度。
在新的交易行裡,交易的票證裡,將丁型五桅過洋船分為了一千份,因為五桅過洋船的售價過於昂貴了,即便是減配再減配的丁字型五桅過洋船,單艘的售價也超過了十八萬銀。
“為何不在鬆江府設立交易行?而是在京師呢?”朱翊鈞詢問王崇古,按理說,大部分的船舶都途徑鬆江府,把交易行設立在鬆江府,會更加方便,船就在眼前,貨物來往就在眼前,分紅也就在眼前,更能刺激交易行的交易量。
王崇古頗為確切的說道:“陛下,交易行不能設在鬆江府,隻能設在京師,設在京師的確不方便,可是要的就是這種不方便。”
“要的就是不方便?”萬士和眉頭一皺,而後反應了過來,笑了笑,不再多說。
王崇古這話的意思已經再明顯不過了,坐在這裡的人,全都是大明的人中龍鳳,對於所有人而言都不方便,那麼方便程度,就會出現信息差,信息差可以方便操盤手,利用信息差賺錢,方便操盤手割韭菜。
王崇古從來不是個賢臣,他就是個正經的投獻佞臣,急陛下之所急。
船舶的票證價格一定會出現波動,比如,某船本該在三月回到大明鬆江港,但是在五月的時候,該船仍然沒有回到鬆江新港,這個時候,這個船舶的票證就會暴跌,拖了這麼久,仍然沒有收到消息,基本就可以確定回不來了,可是這艘船如果突然在六月份回到了港口。
這個時候,京堂收到消息會非常滯後,但是陛下通過海防巡檢,在兩天之內,就能收到消息,這個信息差之下,大明皇帝的操作空間就很大了,但凡是皇帝狠心點,投機客們投機賺的那點錢,都是給陛下打工。
這就是王崇古把交易行設在北衙的根本目的,各大市舶司甚至要嚴禁交易行的出現。
“厲害啊!”朱翊鈞聽明白了這話的意思,不得不說,王崇古不愧是個讀書人,這讀書人的心思是真的臟,但凡是出點餿主意,就能波及一大片無辜之人。
戚繼光殺人再厲害,他打了一輩子仗,計算首功也不足十萬,可王崇古這類的文臣,出點餿主意,就是波及數百萬百姓的生計,比直接殺人還要狠毒。
得虧朱翊鈞是個知行合一的君王,說以民為本就是以民為本,不是空喊口號,更不是舉著大旗進行政治活動,始終踐行自己的政治承諾,而王崇古作為投獻臣子,做的事兒,便不是那麼天怒人怨、那麼人神共憤,相反,王次輔在張四維死後,所作所為,大利大明。
什麼樣的君王決定了什麼樣的臣子,君王要的,就是投獻臣子展現出來的姿態。
“那麼是否允許商行在海外自建番國?”朱翊鈞拋出了今天的第二個議題,燕興樓交易行設立在京堂的好處是為了方便操控,為了方便控製各大商行,那麼商行在海外是否可以自己建國,就成了一個必須要討論的問題。
張居正看完了奏疏,王崇古對這個問題避而不談,什麼叫在海外自建番國?就是商行擁有獨立自主的衙門,有自己的軍事、有自己的外交、有自己的稅賦、有自己的司法等等,這個問題涉及到了立場問題,王崇古沒法談,這涉及到了海外殖民地的歸屬問題。
在一個帝製國家之中,這個問題,顯然是不能觸碰的問題,王崇古的本意是避而不談,默認既定事實。
避而不談也是一種態度,表達的是一種默許,隻要在海外混的好,大明就默許這個自建番國的存在。
張居正思考了片刻,問道:“陛下認為呢?”
“這個問題在交易行設立之初就應該確定好,朝廷是否允許自建番國的存在,否則日後,就是一堆的麻煩事,日後無論是否承認,對大明無益,對海外自建番國無益。”朱翊鈞首先明確的表明了態度,這個問題可以談,而且必須談。
自建番國事實性存在之後,大明朝廷再承認番國的合法性,必然涉及到了一個歸屬問題,這些番國,是大明的番國,歸屬於大明,是否被大明國朝軍事、政治、經濟、文化羈縻,如果屬於,那就是摘桃子,必然在當地地方引起廣泛不滿,如果不屬於,大明為何要承認其合法性呢?
立場問題,必須得到明確確認,才不會給日後的政令埋下隱患。
朱翊鈞環視了一周,開口說道:“泰西特使黎牙實,曾經和鴻臚寺卿陳學會,討論過大明的高道德劣勢,這是黎牙實堅定認為大明的海外殖民地一定無法成功的根本原因,高道德的劣勢,就代表著無法安心理得的朘剝、無法安心理得的掠奪、無法安心理得的侵占,海外殖民地的開拓是一件血腥到了慘烈的事兒,高道德在海外殖民中是一種劣勢。”
“但是在海外開拓,也是大明國朝現在亟待需要之事。”
“天下困於兼並,大明的人地矛盾非常尖銳,人多地狹,必然導致國朝不穩,百姓吃不到飯會揭竿而起,大明的人太多了,需要向海外疏浚;自永樂元年以來,北方日益苦寒,草原的冬天一年比一年來的早,一年比一年酷寒,不僅僅是草原,山東、北直隸諸府、山西、陝西、河南的糧食,都在減產;”
“大明國土廣袤,看起來,物華天寶無所不有,可真的是這樣嗎?”
“大明缺少優質的鐵料,目前僅在遼東有一處露天的人參鐵;大明缺少優質的木料,長達數千年的刀耕火種,大明腹地的山都是光禿禿的一片,造船都缺少木料;大明缺少銅料、缺少銀料、缺少金料,銅一年不過六百五十萬斤,現在還如呂宋馬尼拉銅祥鎮一鎮產出,銀料一年不過十萬兩,而泰西大帆船一年就近三百萬銀到四百萬銀,倭國一年也有超過一百五十萬銀流入。”
“這些根本性的矛盾,朝廷根本沒辦法解決,就那麼多地,就產那麼多的糧食,就隻有那麼多的金銀銅鐵,需求極大卻沒有足夠的供應,這代表著必須訴諸於海外。”
“大明國朝就像是餓極了的壯漢,卻受限於高道德的劣勢,做事瞻前顧後。”
“而商人,他們沒有高道德劣勢的約束,可以為所欲為。”
朱翊鈞第一次如此詳細的、具體的、確切的描述自己對開海問題的理解,這是一種政治表態,大明朝廷的存在是為了調節各個階級的矛盾,當朝廷無法履行自己義務的時候,就到了滅亡的時刻,而朱翊鈞列舉的矛盾,都是大明國朝在大明境內,無法解決的矛盾。
而這些矛盾,共同構成了一個主要矛盾,天下困於兼並。
“陛下聖明。”張居正俯首說道,他不是在拍馬屁,陛下是真的聖明,開海的邏輯非常完整,開海的政令有條不紊,開海的目的性非常明確,這對做事的朝臣而言,是一件極大極大的幸運。
聖意難測,的確是一種為君為上的做法,但這給下麵做事的人,帶來了太多的困擾,這件事該不該做,能不能做,做到什麼地步,又要做出什麼樣的結果,都是疑問,都需要去猜測上意,猜測上麵什麼意思,真的很沒意思。
命令的含糊其辭,必然導致執行者的迷茫,和執行中出現偏差。
但是朱翊鈞不是這樣的君王,他總是能夠對現象進行深入的剖析,尋找現象背後的問題,探尋問題的原因,並且試圖找到一種辦法,即便是這個辦法不是過於儘善儘美,但對矛盾的緩解作用,是極為明顯的。
大明有過這樣的君王,比如明太祖、明成祖、明憲宗,還有那個沒能克終,努力了二十多年,被刺殺後心灰意冷的明世宗嘉靖皇帝。
張居正是嘉靖年間的進士,他知道嘉靖皇帝的脾氣和秉性,嘉靖皇帝是失望累積到了絕望,最終選擇了躲在西苑裡,一意焚修。
“那麼,既然要讓商人們辦事,朝廷就要給他們一些方便,給他們方便的同時,也能合情合理的增加對海外番國的軍事、政治、經濟、文化的羈縻,無論是直屬的海外領土、還是直屬的殖民地,亦或者是鬆散羈縻的殖民地,都是隸屬於大明的勢力範圍之內。”朱翊鈞非常嚴肅的說道:“朕以為,可以承認他們海外的番國,在外麵混的風生水起,朕也可以授予他們爵位,甚至是賜給他們國姓,來代表大明朝廷、代表朕對他們的認可。”
朱翊鈞在這個立場問題上,做出了明確的表態,允許商賈在海外建立番國,允許他們在海外進行殖民活動,允許他們朘剝掠奪海外的財富,給予他們相應的待遇和地位。
要想馬兒跑,又不想給馬兒吃草,這種心態是萬萬要不得的。
“陛下,海外勳爵、賜國姓,應該慎而又慎,如果是國姓正茂那樣的人物,未嘗不可,可若是狼子野心之徒,封爵則大害,也應該謹慎再謹慎,武勳爵位非漢馬功勳,不可輕授。”萬士和從禮法的角度表明了自己的態度,給爵位可以,賜國姓也未嘗不可,但是要慎重再慎重,不可濫爵。
“萬太宰所言有理。”朱翊鈞思索了片刻,十分鄭重的說道。
若是哪個江湖騙子,明明是海寇,燒殺搶掠無惡不作,甚至連大明的船他都劫持,類似於鄭和平定的海寇陳祖義,若是陳祖義這等海寇,騙到了朝廷的爵位,那會被編入大明笑話錦集裡,被人世世代代嘲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