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梁介紹著另外一位:“另外一位,名叫齋薩,也是女真人,是尼堪外蘭手下第一猛將,封號勁勇巴圖魯。”
李成梁攻破古勒寨,也是有向導的,這個尼堪外蘭就是他的向導,本來李成梁隻能抓到逆酋王杲本人,因為有尼堪外蘭的投效,導致萬曆二年古勒寨那一戰,李成梁連王杲的兒子阿台給一起俘虜,拉到京師斬首示眾了。
撫順關外,建州女真最強的勢力就是這個尼堪外蘭,尼堪外蘭這個人狼子野心,好馬、人參、貂皮、鹿茸,什麼珍貴,尼堪外蘭就送什麼給李成梁,仗著李成梁的庇佑,尼堪外蘭在塞外為所欲為。
“這兩個人今天這武鬥,既是助興,也是為了爭貢。”李成梁穩坐釣魚台,笑容滿麵對周詠和侯於趙說道:“這些個女真賊酋,沒一個能養熟的,都是狼崽子,這個努爾哈赤的祖爺爺的爹董山,就是咱大明養的一條狗,正統十四年土木堡天變後,董山就開始襲擾邊關。”
“他董山他爹猛哥帖木兒,在永樂三年就被詔安,對成祖文皇帝的詔命也是陽奉陰違。”
“爭貢?”侯於趙興趣盎然的問道。
李成梁解釋道:“今歲到京師朝貢去,建州衛要派人入京朝貢,為了爭取這個朝貢的名額,彼此征戰,為了不讓他們征戰,我就給他們設了個擂台,誰打贏了誰去,現在就是齋薩和努爾哈赤在爭貢,贏家入京。”
“說起來有趣,尼堪外蘭座下巴圖魯齋薩,其實和這個努爾哈赤是義結金蘭的結拜兄弟。”
李成梁對關外的事十分了解,尼堪外蘭壓根不知道自己養的狗已經和競爭對手,沆瀣一氣蛇鼠一窩了,所以今天這出爭貢的鬨劇,其實是一場表演。
侯於趙稍微理清楚了這個關係,眉頭緊蹙的說道:“這豈不是說,齋薩會故意輸給努爾哈赤,把這個入京朝貢的資格,讓給努爾哈赤。”
“正是如此。”李成梁眉頭緊蹙的說道:“現在關外的女真諸部,對尼堪外蘭頗為不服氣,因為尼堪外蘭投靠大明,他們就覺得尼堪外蘭是大明的走狗。”
尼堪外蘭在關外的日子,其實並不好過,連帳下第一勇士,都被策反了。
武鬥開始了,並沒有武器,比拚的是拳腳功夫,看似是非常焦灼的你來我往,侯於趙和周詠並不習武,所以看不出什麼,但是李成梁這種戰場老將,還是看得出來,齋薩在放水,並不明顯,但放水就是放水。
努爾哈赤抓住了齋薩的胳膊,將手臂架在自己的肩膀之上,手一繞探到了對手的腋下,將齋薩的手臂牢牢鎖住,身體前探下蹲,另外一隻手抱住了對手的腿,一個轉身,將齋薩過肩摔了出去,而後將其牢牢的鎖在了地上,這一招叫金門回轉。
“我贏了!”努爾哈赤將其摔倒後,猛地舉起了雙手,用力的向著空中揮舞了兩下拳頭,引起了許多人歡呼雀躍,大聲叫好。
李成梁嘴角抽動了下,齋薩的實力很強,被抓到胳膊,顯然是齋薩故意露出的破綻,但凡是齋薩這一拳用點力,就不會被抓住,齋薩的行為其實非常好理解,讓努爾哈赤踩著他巴圖魯的身份揚名。
“願賭服輸,今歲入京朝貢,建州左衛努爾哈赤前往。”李成梁站起身來,大聲宣布了結果。
李成梁寫了一份奏疏,將關外的情況寫的非常詳細,尤其是努爾哈赤獲勝的種種細節,齋薩背叛大明扶持的尼堪外蘭勢力,就代表著萬曆二年打擊掉的關外反抗力量再次複蘇了,這是個引人擔憂的問題。
努爾哈赤在歡呼聲中,離開了鐵嶺衛,第二天清晨,就帶著給大明皇帝的禮物從官道驛路出發,向著京師而去。
努爾哈赤,這個關外冉冉升起的一顆新星,並不知道,等待他的將是什麼命運。
朱翊鈞在萬曆七年十二月十三日收到了李成梁的奏疏,第一時間就是奇怪,奇怪李成梁和努爾哈赤的關係,努爾哈赤給李成梁當過家奴,而且立下過戰功,努爾哈赤甚至有個名字叫李如彘。
但在李成梁的奏疏中,朱翊鈞敏銳的從奏疏中,發覺到了李成梁對努爾哈赤的擔憂:奴酋詭譎而難馭,熟於用兵有韜略,恐為大患。
有韜略,一個關外的奴酋子孫有韜略,並且還告知了朝廷,證明李成梁已經看出了努爾哈赤的強悍,並且想要處置,但是因為要以夷製夷的戰略,讓李成梁有點投鼠忌器無法下手。
朱翊鈞仔細想了想,便立刻理解了。
萬曆三十四年末,李成梁放棄了開發經營了近三十多年的寬甸六堡的邊外之地,驅逐了在那裡墾荒生活了幾十年的七萬漢民,將方圓八百裡的土地,拱手讓給了以努爾哈赤為首的建州女真,此事引起朝野嘩然,言官紛紛上書皇帝,要求派員赴遼調查,嚴懲李成梁。
寬甸棄地,也是李成梁從大明遼東戰神,轉為養寇自重、養虎為患、大明第一佞臣的轉折點。
萬曆皇帝在萬曆三十四年,派遣調查的人,正是熊廷弼。
而熊廷弼在《勘覆地界疏》和《答友人【查勘遼地】》一封奏疏和一封書信中,明確了李成梁收努爾哈赤為走狗的時間為萬曆十一年,是李成梁第二次平定古勒寨時,殺死了努爾哈赤的父親和祖父,努爾哈赤膝行請死,李成梁收了努爾哈赤為義子。
萬曆十一年,張居正已經逝世,朝中張黨被反複彈劾打壓,甚至和李成梁不太對付的晉黨周詠,都被打為了張黨被罷黜為民,戚繼光已經離開北境,前往了廣州,這個時間點裡,李成梁收努爾哈赤為義子,顯然是已經打定了主意,養寇自重以圖自保了。
人都是會變的。
朱翊鈞對李成梁不薄,第一次克平古勒寨,為了讓李成梁能夠放心征戰,朱翊鈞從內帑拿了銀子給遼東補齊了欠餉,在大寧衛兩次作戰之後,李成梁、李如鬆連立數功,現在李成梁已經貴為世券寧遠侯,大明振武之風如火如荼,李成梁兩次入京敘職,朱翊鈞給了他足夠的、超規格的尊重,可謂是給足了麵子。
李如鬆在京營,深受器重,得到了戚繼光的大力培養,而皇帝和李如鬆同為戚繼光的弟子,師出同門。
在巡撫、總兵的矛盾中,大明皇帝偏心的很,甚至沒有責問花樓之事,還派了侯於趙前往調節矛盾。
設身處地,朱翊鈞若是此時的李成梁,那也會生出一些大明皇帝是個明主的幻想來,而且現在大明驅逐了土蠻汗,占領了應昌,物理上隔絕了土蠻汗和東夷女真合流,讓遼東局麵變得更加輕鬆。
李成梁這股殺意,就不足為奇了。
朱翊鈞看完了李成梁的奏疏,提起朱筆寫道:李帥所慮,朕已全然知曉,勿慮,李帥久在遼東苦寒之地,隻祈彼身長健。
伱的意思朕明白了,你不好處置,不要擔憂,朕來做,遼東那鳥不拉屎的地方苦了你了,朕隻希望你注意保重身體。
“努爾哈赤朝貢幾日抵京?”朱翊鈞批閱了李成梁的奏疏,詢問努爾哈赤到哪裡了。
馮保俯首說道:“陛下,還有五日抵達京師。”
朱翊鈞吹乾了墨跡,平靜的說道:“到四夷館那天,將其直接拿下,送解刳院。”
“啊?”馮保略顯有些疑惑,而後趕忙俯首說道:“臣遵旨。”
馮保略顯疑惑,是陛下之前對外使的態度是一種開放包容交流的態度,三娘子、布延、黎牙實、安東尼奧、沙阿買買提、迭戈·德、魯伊·德,琉球、朝鮮、倭國使者,都是如此,那魯伊·德在文華殿叫囂,那高橋統虎在四夷館挑釁,陛下都沒有把人送到解刳院去。
這突然送解刳院,讓馮保有些疑惑,不過也是有些疑惑罷了,陛下的聖命要堅決執行!
朱翊鈞看著馮保繼續說道:“馮保,此事朕交於你和緹帥趙夢佑,決計不可有疏忽之處,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失其身,幾事不密則成害,朕相信李帥的眼光,既然覺得此獠為大患,那自然要走在前麵。”
“此事在動手之前,外廷隻有先生和戚帥可以知曉,若是先生問起為何,朕自去分說。”
未雨綢繆早當先,居安思危謀長遠。
朱翊鈞才不怕被人罵昏君暴君,他怕被人笑話,什麼天朝上國的顏麵,什麼兩國交戰不斬來使,努爾哈赤這一脈給大明帶來了多少的麻煩?少了努爾哈赤,建州女真肯定還要生亂,但沒了這個有軍事天賦很能打的努爾哈赤,大明應對起來,要輕鬆數倍。
先把努爾哈赤扔進解刳院再說,至於善後的事兒,交給萬士和洗地就是。
“臣謹遵陛下教誨!”馮保和趙夢佑聽陛下如此交待,立刻馬上意識到了陛下對這件事的重視。
馮保去了文淵閣跟張居正耳語了幾句,張居正立刻到了離宮禦書房覲見,看到中書舍人上廁所去了,張居正便問出了自己的疑惑。
“臣唯恐有累聖譽,故麵奏詢問。”張居正俯首說道。
朱翊鈞十分確定的說道:“夷狄和大明不同,夷狄崇尚武力,不依靠製度聚攏,而是依靠個人威嚴,簡而言之,朕不想再看到一個俺答汗了,俺答汗他很能打,拳打瓦剌,腳踢西域,甚至還到京畿劫掠,李帥久在邊方,既然說他有韜略,那就不能視而不見。”
張居正在斟酌,他的手指在食指和中指的指頭肚上不停地上下活動,他在思考得勢,良久之後,他才俯首說道:“此舉必然讓東夷記恨朝廷,而寧遠侯若是利用這種記恨,謀求自立,亦恐有禍事,臣思慮了下,值得做,即便是寧遠侯真的在借刀殺人,但他畢竟是大明的寧遠侯,真的打起來,也是家門裡的事。”
李成梁真的成了安祿山,陛下也不是唐玄宗。
張居正還不信了,戚繼光還在,李成梁敢謀反!那得多蠢,好好的世襲侯爺不當,要當反賊。
這件事是很值得,將危險消滅在萌芽之時,將大禍扼殺在搖籃之中!
朱翊鈞和張居正非常像,既然打定主意要出手,就不會猶豫。
熊廷弼在奏疏中說:奴酋抱成梁馬足請死。老奴酋在這裡是求活,不是求死,是李成梁殺了努爾哈赤他爹和他爺爺,他再不求死,怕李成梁趕儘殺絕。從李成梁對付王杲、王台父子趕儘殺絕來看,李成梁不是柔仁之輩,萬曆十一年,李成梁留下努爾哈赤和舒爾哈齊,顯然那會兒李成梁在那會兒,就已經想好了要養虎自重了。求月票,嗷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