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亦君亦臣,太子的存在,其實就是在提醒皇帝,皇帝不是真的萬歲,也是凡人,在死亡麵前,人人平等,即便是君王也不能例外。
唐大中十年,宰相裴休再次請唐宣宗立太子,唐宣宗說:若建太子,則朕遂為閒人。唐宣宗不肯立太子,還求仙問道覓長生,結果吃藥把自己給吃死了。
唐宣宗死後,立下遺詔讓夔王李滋繼位,左神策軍中尉、宦官王宗實帶著兵馬就入了宮,聲稱亂臣賊子矯詔,又重新立了皇長子李溫為帝,是為唐懿宗。
大唐的宦官領神策軍,負責宮廷戍衛,誰掌控了禁衛軍,誰就掌控了皇位上的那個人。
張居正和廷臣們都發現了,今天是大明皇帝一個人來禦門聽政,以往打哈欠的潞王朱翊鏐,並沒有一起過來,雖然說是胡鬨被李太後給揍了,罰了禁足,但大家都清楚,那隻是一個理由。
彆人不知道,但朱翊鏐非常的高興,不用天沒亮就起床,在洗麵奶上滾幾圈繼續睡覺的幸福生活終於來了!
萬曆八年的第一次廷議開始了,新年的第一次廷議,要確定大明今年的主要任務,而概括來說,還是富國強兵,富國強兵這都折騰到了第八個年頭了,多少有點老調重彈,但廷臣們早已習慣了。
今歲朝廷的主要任務,還是集中在騎兵和水師擴張之事上。
“賦稅在恢複,水師的規模是不是過於龐大了,九萬人。”大司徒王國光首先發出了質疑,他繼續說道:“水師,太貴了,三萬人的水師,就是三十條五桅過洋船、近百條三桅夾板艦,五百條戰座船,再加上火炮火銃、軍兵,這三萬人的水師,組建到現在,就花費了超過五百萬銀。每年維護成本至少要百萬銀。”
“強兵當然有必要,但九萬人的水師是不是太多了?”
王國光在年前,就反對張居正擴張水師到九萬人規模,張居正的水師額員,是銳卒,是募兵製下的一支精銳水師,九品海防巡檢隸屬於水師,可海防巡檢治下的浪裡白條,不算水師的一部分。
“確實很多。”譚綸立刻接過了話茬說道:“不過很值得對不對?大明從開海上獲利多少,不必多說,大家都非常清楚。”
“大司馬!我的意思是足夠用了!”王國光立刻反駁了譚綸的話,譚綸在避重就輕,王國光怎麼可能讓議題跑偏?
“倭國有變。”張居正看譚綸敗下陣來,十分肯定的說道:“我們不能讓織田信長成為真正的天下人,一旦倭國打完了,長崎總督府、琉球、朝鮮、大明漫長的海岸線,都在威脅之下了。”
“嗯…”王國光一聽說擴張水師是為了揍倭國,稍微思考了下說道:“擴!打倭寇,那該擴就擴,國帑還有二百萬存銀,先用著再說。”
水師擴張,很快就達成了一致,錢不用於擴軍,難道拿來做戰爭賠款不成?
“南京兵部左侍郎趙世卿言時政之弊,論劾首輔次輔,款結外虜之弊。”張居正拿出了一本奏疏,這是彈劾他的奏疏,罵的是張居正和王崇古,理由是俺答封貢。
大明和俺答汗打了二十五年,那時候大明未曾強兵,那時候打不過是真的打不過,打到最終議和,是形勢所逼,這也就罷了,距離議和已經過去了將近十年時間,大明強兵如此,征戰大寧衛、全寧衛和應昌,而現在塞外有變,土蠻汗和俺答汗打了起來,首輔和次輔,仍然隻顧著做生意,而不是趁著塞外有變,打過去!
朱翊鈞將奏疏扔在了禦案之上,極為不滿的說道:“這趙世卿說的容易,得虧他沒喊出帶兵六萬,塞上馳騁克敵這種蠢話來,真的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周良寅墾荒有功,把他調往南京,讓這個趙世卿去應昌參讚軍務去,趙世卿,我看他叫找事情算了!”
參讚軍務不是巡撫,不是總督,就是乾點文書的活兒,讓這賤儒到塞外吃吃沙子,喝喝西北風,腦子就清楚了。
朱翊鈞這個軍事天賦為零的都清楚,大明能在大鮮卑山東麓取得戰果,完全是占據了天時地利人和。
就以地利而言,東麓多山崎嶇,草原的騎兵不容易展開,機動力的優勢得不到體現,大鮮卑山往西,一望無際都是草原,大明沒有騎兵,跑到草原上當活靶子不成?
紙上談兵,都比這趙世卿的發言合理的多。
“陛下,此疏未嘗不利於國事。”張居正趕緊解釋了起來,他拿出這封奏疏,不是托庇於皇帝,讓皇帝收拾趙世卿,而是為了對塞外進行攻伐的風向轉變。
明麵上,俺答汗還是大明的順義王,大明這艘船這麼大,不是想掉頭就能掉頭的,風向要變,自然要舊事重提,張居正拿出這封奏疏來,意思就是讓這幫人掀起這股風力,而後利用這股風力。
“先生所言極是,但這個趙世卿說的不對,國之大事,在戎在祀,戎事事關重大,豈能容此等荒謬言論胡說八道?朕讓他去應昌,就是讓他好好想清楚,若是此人在應昌能說出點有用的東西,朕可以寬宥一二。”朱翊鈞給了趙世卿一個機會,從賤儒蛻變為循吏的機會,至於他能不能抓住,就看他自己了。
周良寅,那個說塞外之功任由軍將自陳不可信的賤儒,被朱翊鈞扔到全寧衛墾荒五年,這邊是改造好了,跟在侯於趙的身後,倒是撿了不少的功勞。
萬士和抓到了風向,笑著說道:“太傅勿慮,風力輿論這塊交給我便是,不必拿這個做文章。”
當初主張議和的就有張居正,現在朝廷要主戰,那張居正當初的決策就是錯的,張居正拿出這本奏疏,未嘗不是打算以自己的名譽為代價,換取大明對俺答汗政策的調整。
萬士和的思路則是:都怪俺答汗!
俺答汗是個筐,什麼都往裡麵裝。
一切責任扣給俺答汗就變得理所當然了起來,張居正當初沒錯,是俺答汗沒有恭順之心,明明已經封王,卻仍然不肯臣服,小動作不斷,招致天怒。
“萬太宰思慮周全,就按著萬太宰說的辦吧。”朱翊鈞對萬士和詭辯以及鮮廉寡恥,做出了高度的讚許。
站在俺答汗的角度,其實他已經很恭順了,大明幾次三番的敲詐,俺答汗都是捏著鼻子認了,除了戰馬不給之外,其他能給的都給了,就差把除了戰馬的一切都獻上了。
但朱翊鈞是大明皇帝,他思考問題不站在大明的立場上,難道還站在虜王的立場上?
張居正思考了片刻,寫好了浮票呈送禦前,萬士和這種做法,其實也可以,最終的目的,都是實現大明對北虜政策的調整。
王崇古不說話,大明政策轉向,受害最大的就是晉黨晉商,但現在晉黨晉商,但凡是懂事的早就把資產重心轉移到了開海二字上,燕興樓人人做船東的計劃,既是為開海尋求資金,也是為了實現晉商的轉型。
“尼堪外蘭上請罪奏疏,懇請麵聖以求陛下對爭貢造假之事息怒。”張居正又拿出了一本奏疏,說起了遼東之事。
尼堪外蘭的確有罪,禦下不嚴,讓努爾哈赤這種東西大過年的跑到了皇帝麵前,惡心了皇帝,關外的朝貢還要繼續,尼堪外蘭決定入京來謝罪,請陛下息怒。
朱翊鈞看向了張居正問道:“尼堪外蘭這個人如何?”
“倒是忠貞不二,小聰明有一些,但沒什麼大本事。”張居正做出了總結,尼堪外蘭的軍事天賦不高,也不能壓製其他部族。
“看家護院,要什麼本事,讓他入京來吧。”朱翊鈞聽聞張居正的評價,覺得沒什麼大本事,不是缺點,反而是優點。
尼堪外蘭要是真的能在關外大殺四方,實力不斷膨脹,代表著野心的不斷增大,如果尼堪外蘭很能打,那大明才有心懷警惕。
廷議在繼續,六部各有部議,而地方也有地方的麻煩,廷議是個冗長而鼓噪的會議,而且每天都要進行,這無疑要消耗皇帝大量的精力。
廷議之後,朱翊鈞揉了揉眉心,站起身來,他想起了快樂的事兒!朱翊鏐還是要跟著他去北大營操閱軍馬的,畢竟皇長子剛剛出生三天,真的沒這個能力。
吃飯、睡覺、揍朱翊鏐!
朱翊鈞從北大營回來的時候,神清氣爽,朱翊鏐挨了揍,也不惱火,他習武的目的,自然是為了讓自己身體倍棒,能夠多享受幾年好生活。
朱翊鏐對習武是十分認真的,涉及到了未來幾十年的幸福生活。
朱翊鈞回到離宮之後,看著桌上的一個案子,眉頭都擰到了一起。
順天府丞王一鶚,這真的是流年不利,又碰到了一個疑難雜案,事情並不複雜,有一樁殺人案,不知道該怎麼判。
這西城郝氏家裡世代行醫,現在是老祖母當家,這老祖母一直有個心病,一直疑心自家長孫的孩子,不是親生骨肉,而是孫媳婦跟彆人生的,因為一點都不像。
這年頭,最常見的便是滴血認親,郝老祖母也偷偷做過,答案自然是親孩子,滴血認親不靠譜,郝老祖母這疑心一直沒有被打消。
郝氏有個孫女,在解刳院做女醫倌,郝氏女這醫倌做的極好,從解刳院有了血型論,孫女進行了簡單嘗試後,這孫女就知道,的確不是親生骨肉,不光是血型,還有很多其他的性狀,比如舌頭打卷、手指彎曲、頭發卷曲等等。
但這個事兒,女醫倌一直不敢告訴老祖母,怕老祖母一時氣不過,氣撅過去了,會鬨出大亂子來,老祖母整日憂慮,女醫倌就更不敢說了。
紙包不住火,老祖母病逝了,女醫倌終於沒了顧忌,就把這事兒告訴了兄長郝承信。
郝承信怒火攻心,逼問之下,那婆娘隻肯認錯,卻死活不肯說出奸夫何人,郝承信,就把人給打死了。
這便是殺人案了,有道是抓奸抓雙,根據大明律:凡妻與人奸通,而於奸所親獲奸夫奸婦,登時殺死者勿論,隻要抓奸抓雙抓到了,郝承信這殺人就無錯,衙門不問。
郝承信抓奸沒能抓雙,逼問的時候,還把人給打死了,被收入了府衙,等待審判。
女醫倌趕忙取了血,請恩師幫忙,出了份文書,證明的確不是親生骨肉。
順天府丞王一鶚人都麻了,這郝承信是殺還是放?他拿不定主意,刑部和大理寺的意見是放,斬首示眾的案子,都要送到皇帝這邊死刑三複奏的,所以就送到了皇帝的麵前。
其問題的核心有一個就是,解刳院出具的文書,是否能夠作為證據?
朱翊鈞琢磨了下,對著趙夢佑說道:“緹帥辛苦下,找一找孩子的親爹是誰。”
“臣遵旨。”趙夢佑並不覺得這件事難辦,郝氏是大戶人家,規矩很多,若是真的確有奸夫存在,緹騎絕對能把人給找出來,若是緹騎都找不出來,那便是沒有。
趙夢佑第二天就把這孩子親爹給找了出來。
特彆提醒!!!抓奸抓雙,登時殺死者勿論,是封建帝製之下的糟粕,現行法律,沒這個罪名,這是明朝的法律!當然,作者本人偶爾也感慨,封建糟粕的先進性就是了。求月票,嗷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