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肉體凡胎,沒有自己想象的那麼勇敢。
朱翊鈞的習武入門的老師是緹帥朱希孝,自此朱翊鈞就和北鎮撫司有了千絲萬縷的關係,雖然最開始的時候,朱希孝是被朱翊鈞借題發揮,強行綁上的戰車。
朱翊鈞時常去北鎮撫司,到北鎮撫司就跟回家了一樣,他十分了解辦案的流程,這七年來,他見過了形形色色的人,九成九的人,無論表現的多麼勇敢,當被衙役走訪調查的時候,都會變得惶恐不安,更遑論被緹騎們審問了。
隻要坐在那張椅子上,身份從社會自由人變成嫌疑人時,就會汗流浹背,稍微反複詢問就會露出馬腳,進而變得驚恐,甚至大腦一片空白,絕大多數時候,都不用動刑,就會倒豆子一樣,把自己知道的一切給吐露出來。
衙役、緹騎,都是暴力部門的構成,當普通人麵對暴力的時候,就是這麼的軟弱。
朱翊鈞曾經設想過,自己不是皇帝,如果坐在鐵椅上,隻會老實交代。
所以,趙夢祐帶著緹騎們,調查郝氏案的時候,就隻用了一天的時間,就找出了那個奸夫,真的非常簡單,出身大戶人家的女子,其實她的人際關係就那麼點,將所有和她有關的人,審問幾遍,將口供進行比對,就可以對一個人進行完整的側寫,到了這一步,緹騎比涉案本人,更加了解她的一生。
最終找到了孩子的父親,萬曆五年進士出身,二甲五十七名,翰林院的翰林李元約。
而趙夢祐也帶來了一個更加糟糕的消息,那就是郝氏老祖母這個孫媳婦的兩個孩子,一兒一女,都不是郝承信的親生骨肉,這一兒一女,都是李元約的骨肉,根據郝承信妻子的侍女交待,在李元約高中進士之後,二人依舊沒有斷聯係,這也是郝承信妻子,寧肯被打死,也不肯說的原因。
李元約有功名在身,倒是無事,可兩個孩子呢?
相比較李元約這個天上人,郝承信這個商賈之家,就顯得那麼普通,顯得那麼的卑賤,即便是李元約從來沒有給出任何的承諾,這個女人依舊如同飛蛾撲火。
“這案子,著實是有點出乎朕的預料之外,朕本以為是去拜佛求子的過程中,和那些個邪僧有染。”朱翊鈞看完了案子的詳情之後,歎了口氣,這種案子一般會指向邪僧送子,朱翊鈞就知道某個巡撫就被邪僧給帶了帽子,為了降低影響,這巡撫也隻是把當地所有的寺廟給拆了而已。
但事情並沒有指向邪僧,而是指向了翰林院的翰林。
萬曆八年,馬上就要進行萬曆以來第三次科舉了,李元約這個萬曆五年的進士,仍然沒有通過官考遴選,在翰林院吃乾飯,已經很說明問題了。這大抵是個賤儒,不可能去當監當官積累實踐經驗,隻想托人找關係。
“下章刑部知道,把郝承信放了吧。”朱翊鈞將案卷收好,這個案子,朱翊鈞選擇了和稀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郝氏不見得想要鬨下去,郝家家大業大,也不缺這兩個孩子兩雙筷子,繼續鬨下去,丟人的還是郝承信。
就到這裡戛然而止,郝承信再找個繼室續弦,傳宗接代就是,再繼續折騰下去,全京師都知道郝承信戴了兩頂大大的帽子。
“陛下,這個李元約,真的不是個東西,他在謀求郝氏家產,甚至打算讓郝家妻毒殺郝承信,李元約作何處置?”趙夢祐詢問關於李元約的處置,尤其是李元約那些極為肮臟的心思。
謀求郝氏家產,李元約讓那妻子下毒,隻需要毒死郝承信,郝氏所有的家產,都是李元約那一對兒孽障的了。
朱翊鈞沉默了下,問道:“答應了?”
“答應了。”趙夢祐俯首說道,物證裡有找到的毒藥,是來自雲南,毒蛇的毒液烘乾之後的粉末,這種乾粉的毒,至少能保存五六年的光景。
郝承信暴怒之下殺人,失手打死了妻…淫婦,到現在郝承信不曾悔恨,而這個淫婦也在伺機毒害。
朱翊鈞不由得想到了潘金蓮給武大郎喂藥,可西門慶家大業大,並不是看中了武大郎的炊餅攤子,這李元約比西門大官人還要可惡數分。
“這個李元約,調查一下。”朱翊鈞不得不處置這個李元約了,如果之前還是生活作風有問題,現在這涉及到了謀殺之事,就必須要認真對待了。
朱翊鈞的下章刑部知道,北鎮撫司將人證物證書證轉移到了刑部衙門之後,郝承約的殺人罪按照大明律就不再成立了,抓奸捉雙登時殺之勿論,是洪武二十四年的祖宗成法,這得虧是在城裡,這要是在鄉野之間,浸豬籠已經走完流程,屍體都被江裡的肉食魚類給啃乾淨了,那兩個孩子估計也是被一起浸豬籠下場。
無論是公法還是私刑,這個年代的社會普遍共識,就是如此。
在有了緹騎的補充調查之後,刑部選擇了釋放了郝承約,順天府府丞王一鶚鬆了口氣,有大人物抗責任,他就沒有那麼難辦。
王一鶚終於輕鬆了下來,逗了逗鳥,溫了一壺茶,靠在太師椅上,拿起了桌上的雜報,津津有味的看了起來,天下趣事皆在雜報紙上,正當王一鶚放鬆的時候,師爺從外麵火急火燎的衝了進來。
“府丞!那個李元約,死了!!”師爺跑的上氣不接下氣,扶著膝蓋,喘著粗氣,指著外麵斷斷續續的說道。
王一鶚眉頭一皺,放下了雜報,十分不確定的說道:“李元約死了?郝承信乾的嗎?!”
王一鶚首先想到了郝承信,這家夥剛剛被釋放,知道了奸夫是誰,還不是怒氣衝天的跑去報仇?李元約可是有功名在身,殺官可是不義大罪,不適用於之前的律法了,這郝承信若是再被抓了,即便是陛下寬宥,也少說是個流放應昌的罪。
“不是,郝承信回家後,看著倆孩子,又是百般不舍,猶猶豫豫,最終還是狠心把孩子交給了衙役,衙役把孩子送到了養濟院等待人家收養。”師爺連連擺手,這裡麵還真沒有郝承信什麼事兒。
郝承信是個普通人,那真的是天人交戰,兒子養了五年,女兒養了兩年,都會喊爹了,郝承信反複猶豫之後,最終還是把孩子送到了養濟院,這倆孩子繼續在郝府待著,日子絕不好過,郝承信生怕自己越看越煩,把孩子掐死。
“李元約被人給打死了!他去偷腥,人丈夫抓了個現行,當場,就被活活給打死了啊!”師爺打了個哆嗦說道:“府丞快去看看吧。”
“死得好!活特麼該!”王一鶚立刻站了起來,衙役、仵作已經去了,王一鶚用最快的速度趕到了案發現場,一個胡同裡七拐八拐,有一個小院,一進去,王一鶚眉頭都擰在了一起。
現場真的是慘不忍睹,連仵作都沒地方下腳,到處都是血,李元約和一婦人,被大卸了十八塊之多,現場有六七人被衙役扣押,為首的壯漢就是製造這一切的凶手,至於其他人則是從犯。
“一人做事一人當,人是我殺的!屍是我分的!和弟兄們沒關係!”壯漢掙紮著,大聲的喊著,他的確帶來了人,可凶器、行凶皆他本人所為。
“帶走吧。”王一鶚看著那人間煉獄跟屠宰場一樣的寢室,就連連搖頭,留下了衙役調查現場,仵作見到這場麵,都直接吐了。
朱翊鈞收到順天府丞奏疏的時候,看了眼趙夢祐。
趙夢祐倒是一副看熱鬨的樣子,笑著說道:“陛下是知道臣的,若是臣出手,這李元約連根毛都找不到。”
朱翊鈞笑著說道:“一根毛都找不到?”
“一根毛都找不到。”趙夢祐十分肯定的回答。
這事兒還真不是趙夢祐透露消息,他正在調查李元約除了生活作風問題之外的其他問題,尤其是指使殺人,他還沒動手,李元約就被人給肢解了。
“李元約真的是膽子大啊,郝家的案子剛剛結案,他就又開始活動了,他一直這麼勇嗎?”朱翊鈞放下了奏疏,這個案子,大理寺和刑部正在研究,朱翊鈞隻能說李元約是在死亡的邊緣瘋狂的試探。
自作孽,當真不可活。
“嗯,俸祿不夠揮霍,就隻能想點辦法了。”趙夢祐倒是能理解,還沒有風平浪靜的時候,李元約就又開始作死,其實李元約這麼做的原因很簡單,李元約缺錢。
不肯讀矛盾說、不肯去當監當官,僅僅靠著比稟生多一點的俸祿,生活都不夠,更彆說走傳統晉升路線,那需要海量的銀子去鋪路。
給座師冰敬碳敬這兩次孝敬,一次一千兩銀子,李元約就得想儘辦法,更彆說逢年過節了,這條路其實也不是那麼好走的。
稍微細致觀察一下,就會發現,李元約找的姘頭,都是富家女人。
案子很快就落下了帷幕,李元約有功名在身,這是大明給學而優則仕的士子們的特權,以期望他們竭儘所能的食君俸忠君事,為大明國事奔波,那個將李元約殺死並且大卸十八塊的壯漢,沒有被無罪釋放,而是因為不義,被流放到了大寧衛墾荒。
大寧衛在侯於趙手中得到了極大的發展,雖然依舊苦寒,但也不是人不能活的地方。
萬曆八年的會試,正在如火如荼的準備著,所有人的目光,都被科舉所吸引,鴻臚寺卿陳學會,最近十分的頭疼,四夷館的番使詢問大明四夷館番夷學子是否可以參加科舉,陳學會嚴詞拒絕,而後稟報了陛下。
主要是朝鮮的學子在鬨騰,洪武、永樂年間,朝鮮學子可以參考,到了宣德年間,就完全不可以了。
四夷館的學子可以參加大明的科舉考試,的確是洪武、永樂年間的祖宗成法,朝鮮的訴求,真的不是無的放矢,洪武四年,金濤、樸實、柳伯儒參加了科舉,金濤是同進士出身第三甲第五名,樸實、柳伯儒名落孫山。
唐朝的科舉專門設有賓貢進士,就是給番夷科舉用的,回回人李彥升、新羅人金元卿、崔致遠都中了進士,五代十國時崔光胤,北宋的金行成、王彬、權適、元代時的安震、李穀等等。
番使們詢問:賓貢進士,自唐就有,大明在洪武、永樂年間,彆國學子也能參加大明科舉,怎麼到了現在反而不行了?
大明極度保守,就是比保守更保守,在這件事上,是沒有商量的餘地的,禮部對此再次言辭拒絕,甚至專門上了一份奏疏,解釋了其中的詳情,不是開放包容的問題,是利益問題,舉人、進士的名額都是固定的,讓這些夷狄考試,那就真的是寧予友邦,不予家奴了。
萬士和還專門進宮了一趟,麵呈陛下,把更深次的原因,剖析清楚。按照萬士和的一貫主張,夷狄狼麵獸心,畏威而不懷德,這些個夷狄參加大明科舉,不過是為了鍍金,而後歸國博弈效力去了,他們的根兒不在大明,沒有必要。
朱翊鈞欣然應允。
萬曆八年會試這個名利場的博弈再次開始了,張黨、晉黨、浙黨殺的難解難分,在裁判朱翊鈞的偏心之下,張黨算是大獲全勝。
會試大總裁依舊是大明元輔張居正,副總裁為王崇古,主考官為申時行,副考官為禮部左侍郎兼翰林院侍讀學士餘有丁,在確定了主副總裁、主副考官之後,大明會試開始了緊鑼密鼓的籌備。
大總裁是張居正,主考官是申時行,但副總裁是王崇古,副考官是餘有丁,餘有丁是浙江寧波人,南宋名臣餘天錫後人,是浙黨的人,而且是現在浙黨的中流砥柱。
平衡就像是矛盾一樣存在於萬物之間,即便是以張居正這種威權元輔太傅,也沒有把會試搞成張黨的一言堂。
朱翊鈞對這個博弈的結果還算滿意。
正月十六日,京師終於過完了小年,鼇山燈火喧囂之後,歸於了平靜,今年的大明皇帝依舊沒有出現在鼇山燈火的現場,隻要不看,就能避免賞賜,大明皇帝在修省一道,一如既往的吝嗇。
正月十六這一日,朱翊鈞收到了張居正致仕的奏疏,理由和曆史上的一樣是:高位不可以久竊,大權不可以久居,至萬曆七年十二月十七日止,張居正成為一品大員已經九年之久,即便以大明久任而言,張居正必須要在萬曆八年完成自己的致仕,再待下去就不禮貌了。
朱翊鈞以先生丁憂致仕一年為由,一品仍不足九年,仍要留下張居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