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一十九章 跟不講理的服軟,跟講理的耍橫(1 / 2)

在朱載堉獻出了第一件和第二件祥瑞之後,朱翊鈞的目光看向了第三件祥瑞,朱載堉拉開了紅綢,開口說道:“加減機。”

一個木盒子出現在了朱翊鈞的麵前,這台木盒子上,從左到右有九個輪子,輪子上刻有0-9一共十個數字,朱翊鈞在朱載堉的講解中,明白了這種加減機的使用辦法,隻需要轉動輪子可以實現九位數的加減運算,如果相加大於十,則自動進位,當不再需要計算時,隻需要按旁邊的按鈕,就可以實現複位。

朱載堉將木盒打開,展示了其內部極為複雜的齒輪結構,齒輪上塗著一層魚油,顯然是用來防止生鏽潤滑,而齒輪製作極為精密,朱翊鈞看完之後嘖嘖稱奇。

大明有極其旺盛的算力需求,皇家格物院要做精密地圖,要將三角繪測法的數據進行多次核算,大明戶部、內帑太監們每年十一月開始要進行為期兩個月的盤賬,這種盤賬極其繁瑣,各大市舶司要對進出口貿易進行廣泛統計,這些算力上的旺盛需求,最終催生了朱載堉這台加減機的計算。

“相比較算盤,過去需要八個人計算的賬目,隻需要一個人就可以完成,而且在計算的過程中,不必要去思考,交給機械去運行。”朱載堉簡單的說明白了這個東西的由來。

可以將加減機看做是全機械化的算盤,整個過程中無需任何的思考,隻需要輸入數字即可。

“此物甚好。”朱翊鈞認真研究了下這台加減機,合上了蓋子,試著使用了幾次,這機械可以減少出錯的概率。

朱翊鈞恩賞了朱載堉和皇家格物院,尤其是三馬之力的蒸汽機,得到了皇帝的高度評價,朱翊鈞讓朱載堉不必為蒸汽機的配給困擾,安心研究就是。

朱載堉謝恩離開,朱翊鏐得到了兩個模型和一台加減機後,歡天喜地的離開了。

十月的清晨,深秋的風帶著徹骨的寒意,掃過了大明的街頭巷尾,廷臣們開始從左順門入皇宮。

大明的廷議是九卿共議,這九卿為六部尚書、都察院總憲和大理寺卿、通政司使,時光荏苒,通政司的職能逐漸歸內閣所有,通政使變成了內閣輔臣。

在隆慶六年張居正當國之後,廷議的內容主要是廷推六部尚書、左右侍郎和巡撫人事任免,而各部自己不能決斷之事,則拿到文華殿討論,這是廷議。

而廷議的人員在萬曆元年之後,進行了一次擴張,額外增加了五軍都督府的都督,這是祖宗成法,在洪武、永樂、宣德年間,五軍都督府的大都督都是要深度參政議政,第一代英國公張輔,作為托孤輔臣,在正統初年,深入參與國事決策。

但隨著興文匽武大勢,張輔和楊士奇的政鬥中,逐漸落敗,在正統五年,以張輔為代表的數位武勳不再上朝為標誌,宣告武勳不再參與國事。

萬曆元年起開始振武,京營總兵、武勳之上的大將軍開始入文華殿廷議起,這個祖宗成法回來了。

如果和唐代相比,三省六部缺了兩省,中書省和門下省,也就是說,大明的頂層政治製度設計中,缺少了一個實質性的百官之首宰相。

九卿之上,再無長官,這在實際上形成了一個‘有卿而無公’的多頭衙門,決策權完全集中在了皇帝手中。

首輔,並不是百官之首,隻有張居正通過太傅的權責,僭越了或者說分享了部分皇權,實現了實際上的百官之首。

即便以張居正如此權勢,他依舊不是宰相,而是元輔太傅,因為宰相可以開府建牙,就是設立自己的衙署,樹立自己的牙旗,招募自己的幕僚,自由任免下屬官員,甚至是製定部分的律法和政策。

張居正不是宰相,他的全楚會館也不是衙署,他的門下,也不是張居正想安排到哪裡就到哪裡,犯了錯,也不能全楚會館自決。

此時文華殿的偏殿內,一眾廷臣,都在等著上朝,平日裡,等待上朝時,諸位廷臣,都是一言不發,閉目養神,但是今天和往常有所不同,不同就不同在,大明皇帝遲到了。

萬曆元年至今,陛下累計遲到一次,早退0次,未出席廷議0次。

“元輔,這是出什麼事兒了嗎?”王崇古睜開了眼,總覺得今天陛下遲到的時間太久了,都過了一刻鐘了,陛下的儀仗還沒到。

王崇古是指名道姓的詢問張居正,因為隻有張居正在皇權特許下,可以和宮裡眉來眼去,徐爵和遊七之間的往來,廷臣們是非常清楚的,隻有張居正能確切的知道宮裡的消息。

“我不知道,應該沒有什麼大事。”張居正並沒有收到什麼消息。

廷臣們隱隱約約升起了一股擔憂,宮女刺殺、刺王殺駕、大火焚宮之類的字眼,在廷臣們的腦海中回蕩著,這是大明切實發生過的事,陛下連西苑都不住了,搬到了講武堂離宮去,還有什麼幺蛾子事?

同樣,廷臣也隱隱約約有些擔憂,陛下已經非常無情了,再發生什麼大事,怕是要變成個真正無情的怪物了,這對大明到底是福是禍,尚未可知。

正當廷臣們在猜測的時候,馮保走了進來,一臉喜氣洋洋的說道:“為大明賀,為陛下賀,今晨,周德妃誕下一位公主,陛下賜名朱軒媖,諸位,同喜。”

“呼。”所有人吐了口濁氣,不是發生了什麼壞事,而是喜事。

張居正帶著群臣遙拜離宮齊聲說道:“臣等為大明賀,為陛下賀!”

“那今日廷議是要免了嗎?”張居正並未坐下準備離開,宮裡有了大喜事,廷議可以稍微延後一二,四川戥頭大案,剛剛辦完,連王謙都還在回來的路上,並無驚擾聖上的大事。

“陛下說延後一個時辰,過會兒陛下就過來了。”馮保搖頭說道。

群臣全都是一愣,而後全都看向了張居正,張居正略顯僵硬的說道:“勞煩大璫通稟,臣等遵旨。”

宮裡有子嗣出生,如此大事,皇帝居然還要來上朝,你張居正這的教育是不是有點用力過猛了些?

萬士和本來眼觀鼻鼻觀心,在假寐,忽然睜開眼說道:“近來這士大夫們,都說陛下太過於無情了,昨日我上了一卷海外番國誌,陛下的批複,讓我驚憂。”

萬士和的意思很明確,結合自己的部分經驗,陛下的確是過分無情了。

萬士和甚至沒有說明陛下到底批複了什麼,讓他如此擔驚受怕。

“無情總比不諳世事的好。”譚綸看向了萬士和,他不覺得陛下這些年做的有什麼不對的地方。

王國光看向了譚綸,歎了口氣說道:“稽稅院稽稅以來,江南仍有拖欠錢糧稅賦,和過去不同,這次不是詭寄,而是以實物代銀錢,大家都清楚,這實物嘛,文章就多了,劣紳們拉攏貪腐官員,以次充好,看似是交了,其實仍有欠缺,但實物種類繁多,難以統計,稽稅院稽稅難以處置。”

“昨日陛下覆戶部部議奏疏曰:凡紳矜欠銀者,無論多寡,一概奏請褫革功名,奏銷革罷三代不錄。”

遮奢戶們麵對稽稅院的催繳,想出了辦法,劣紳和貪官勾結到一起,用在江南價值較低的貨物,比如瓷器、棉布等物,就是賣不太出去的東西,衝抵稅款,這些實物出手不便,還難以計算價值,搞得稽稅院頭疼不已。

稽稅院隻管稽稅,賬麵上,的確是交夠了,但實際上,是又逃了一筆。

戶部把這事告訴了陛下,陛下拿出了奏銷法,但凡縉紳、官員參與其中,一律造冊革罷功名,三代不得考取功名,這直接要了這些望族大戶的命,三代不錄,三代人沒有功名,哪還有望族?

“蘇州、鬆江、常州、應天四府之地,僅僅革罷功名者就要超過一萬三千人。”禮部尚書馬自強開口說道。

張居正看向了萬士和、王國光和馬自強,頗為嚴肅的說道:“我覺得並無什麼不妥之處,按照我貼上的浮票,就該抄家了,陛下也隻是革除了功名罷了,江南積欠不是一年五年,不是十年五十年,而是一百多年,都在積欠。”

“陛下的稽稅房再到稽稅院,稽稅院的催繳票,還要發三次才會追欠,陛下給了這麼多機會,他們還要想方設法,已然沒了恭順之心,不忠於君,亦不忠於國,抄家才是正理,這些年國勢稍安,陛下有些柔仁了。”

新都楊氏及其走狗等一眾案犯,還沒有斬首示眾,這查補之後,最少又是數百顆腦袋落地,你張居正居然說,陛下有柔仁之心?

“我知道,咱們京堂廷臣、六部、科道言官,乃至地方各個衙門,人人在南衙都有親朋好友,但這稅收不上來,朝廷便不是朝廷了,做什麼都要銀子都要糧食,憑什麼你是明公,他是外官呢?公私之間,諸位自行權衡。”張居正的語氣已經有些嚴厲,甚至帶著幾分訓誡。

張居正看著馬自強說道:“蘇、鬆、常、應四府這一萬三千人,今歲過年前,必須辦完,不得延誤,這幫個劣紳,總是這般,跟不講理的服軟,跟講理的耍橫,朝廷的確要講理,但該不講理的時候,也要不講理。”

“是。”馬自強無奈,他在南衙的確有親朋,就是覺得一次褫奪一萬多人的功名,實在是有點太多了,殺雞儆猴,這把猴也一道給殺了。

曆史,總是無情對愚蠢的勝利。

譚綸頗為認可的說道:“左右不過是一群連矛盾說三個字都不想看見的賤儒,革罷就革罷了,不是什麼大事,大明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讀書人滿大街都是,既然要做官,看到矛盾說這三個字就犯病,留著他們,與國朝無益,再鬨把他們送爪哇去教化土著。”

“有理。”王崇古也開口說了自己的想法,認可了譚綸的說辭。

為官一方,你連矛盾,主要矛盾、次要矛盾都分不清,你還當什麼官?回家種紅薯去吧。

這次廷議前的討論,看似討論的是陛下奏銷革罷功名之法,來整飭稅務,但其實,討論的是陛下是不是過於無情,三黨黨魁都是前朝老人,在嘉靖末年、隆慶年間當家的人,誰當家誰知道柴米油鹽貴,窮是真的窮怕了,陛下不怕挨罵,下麵的人確實好做事。

不用點狠手段,劣紳隻會不斷的展示自己的下限,在這個千年以來君君臣臣、禮教森嚴的封建帝製之下,連皇糧都不肯交的縉紳,真的會安土牧民,成為大明統治力量薄弱地帶的補充?顯而易見的不會。

所以這次廷前的討論結果為,陛下的確無情,但無情比愚蠢要強。

朱翊鈞晚了一個時辰,周德妃是宮裡最大的那個,二十六歲生孩子,並沒有遇到難產的問題,朱翊鈞過去看了看,六斤三兩,母女平安,朱翊鈞在周德妃的花萼樓呆了半個多時辰才來到了文華殿,開始了每日的廷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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