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新都楊氏,是真該死,這個楊有仁自縊,算是便宜他了。”朱翊鈞看著手中的卷宗,吐了口濁氣,他已經用最大的惡意去揣測人之惡,但還是被楊有仁之流給氣的腦闊疼。
這幫個賤儒劣紳,就不怕把自己給玩沒了嗎?
在萬曆元年春,蜀中歉收,有流民湧到新都討飯,這股流民不過五六十人,這楊有仁當時才十七歲,讓人把一袋糧食扔到了湖中間,讓這些流民遊到湖中間,把糧食撈出來,撈出來就歸他們所有。
楊有仁就是取樂,看熱鬨,覺得好玩。
流民本就又饑又寒,哪有力氣遊湖?但不遊湖就得餓死,在反複抉擇之下,這些流民不得不跳入了湖裡,淹死七人,上岸後,又病死了十四人,剩下的人算是活了下來。
新都楊氏的家主楊寧仁聽聞後,暴怒,將楊有仁關了起來讀書,而後開設了粥棚,才算是沒有釀出民變來,再不開設粥棚,饑荒的流民不需要多,有個兩三千人,能把他們楊氏給拆的一乾二淨,把他們楊家人當肉給吃了。
這種事時有發生,流民餓的走投無路,攻破州縣都是常有之事。
本就是繃著一根弦,楊有仁這麼玩兒,會把那根弦兒徹底崩斷。
“王禦史何時回京?”朱翊鈞問起了王謙的行程,這個闊少在外麵辦完了差,似乎沒打算趕緊回京。
王崇古俯首說道:“回稟陛下,王禦史要在都江堰濟民渠開始修建之後,才會回京,大約明年春四月,才會回來。”
“朕知道了。”朱翊鈞點頭,算是恩準了,王謙要等到都江堰濟民渠開工之後回來,那濟民渠的功勞,就是他王謙的,是他們晉黨的,而不是張黨的,晉黨可以不介入四川,但銀子花了,功勞得歸晉黨。
廷議開始了,關於都江堰濟民渠之事,工部非常上心,還派了工部右侍郎帶著兩名郎中前往。
在王崇古的帶領下,晉黨的主要施政方略,就是八個字,以工代賑安置流氓。
這八個字自王崇古入閣後,就一直堅決執行,不是這八個字,晉黨現在還有骨灰,那都是朱翊鈞柔仁。
十月已經深秋,寒風從塞外吹進了京師,也吹向了南衙,蘇州、鬆江、常州、應天四府,哀嚎遍野,無數人奔走相告,隻因大明皇帝下了道聖旨,把這四府之地的秀才舉人功名革罷萬餘人,自此之後,他們就隻是個穿著長袍的儒生,再不是見官不跪,有功名在身的士大夫。
寒風吹過了蘇州府的街頭巷尾,更顯得落寞。
石獅子橋邊,蘇州張氏府中,今日非常的熱鬨,因為用實物去避稅的法子,就是張氏想出來,並且用出來的,短短一年的時間,便傳到了其他三府,今日這張氏這麼熱鬨,顯然是這些江南大家,齊聚一堂,商量著該怎麼辦。
張氏在開海的風口上,獲利極多,他們家有三桅夾板艦十二條,二桅遮洋船一百二十四條,從寧波市舶司至琉球再到倭國的路線,有鐵器坊十七家、書坊十二家、成衣坊七家、接絨線坊六家、皮箱坊四家、木機坊兩家,這些年,賺的可謂是盆滿缽滿。
實物抵稅,他們家是鐵器抵稅,朝廷很需要鐵器,不算不便之物。
來到張家的六家,也都大差不差,都是在開海的風口上,賺到了很多銀錢的望族,他們現在對朝廷的清丈,仍然非常不滿,但有開海厚利,也就捏著鼻子認了,蘇鬆兩府,這些年越發的繁華了起來。
張家當家人名叫張高瑞,是萬曆四年的舉人,萬曆五年入京參加會試,落榜未中,本來打算國子監就學,衝擊一下萬曆八年的會試,博一個前程,還沒入國子監,父親病逝的噩耗傳來,隻好回鄉繼承了家產,算是棄儒從商。
張高瑞被革罷了功名,皇帝的處置如此的嚴苛,引發了江南士大夫們的普遍不滿。
“朝廷如此苛責,我們已經全額納稅,何故如此為難,不就是,不就是用實物衝抵嗎?既然允許,為何還要如此威罰!簡直是豈有此理!”大阜潘氏潘景文,一拍桌子,麵色通紅,憤怒無比的說道。
洞庭商幫吳中誠立刻附和的說道:“說的也是,朝廷要清丈,我們從了,朝廷要還田,我們配合,朝廷要我們納稅,我們納了,現在突然以無恭順之心為由,革罷我等功名,是何等道理,必須要有個說法才是!”
洞庭商幫在吳中東山鎮翁巷,算是蘇州最大的商幫,實力極為強悍,這吳中誠算是商幫的商總,當然他這個商總在能量上,和孫克弘無法相提並論,孫克弘能調動五桅過洋船乙型商舶,吳中誠隻有三桅船。
大明皇帝總是被罵,也有這方麵原因,五桅過洋船,賣給蒙兀兒、賣給泰西紅毛番,也不肯賣給大明的商賈,這不是妥妥的寧予友邦,不給家奴嗎?大明商賈大戶人家,隻能通過購買船舶票證來間接持有。
“簡直是欺人太甚!當真是覺得隻要有刀子架著,就予取予奪不成?刮骨的刀都沒有這麼刮的!”
“今天我們齊聚一堂,就是要想個辦法,總得想個法子了!今日我們繼續退讓,隻會有更多的欺辱!”
“張公,你說句話啊!”
所有人看向了張高瑞,張高瑞坐在正中,端著個茶盞,頗為認真的思考著,他想了想說道:“要不算了?朝廷也隻是革除了我等功名,未曾繼續追擊,差不多得了,本就理虧,再鬨下去,不是給朝廷發飆的由頭嗎?”
“那爪牙駱秉良,憋著一肚子火氣,等著咱們鬨騰起來,然後踹門抄家呢。”
張高瑞說句實在話,他是有點怕了,好好的發大財,好好的交稅便是,本就是無事生非。
“難道就這麼忍了嗎?”潘景文一臉不敢置信的說道。
“我收到了消息,朝裡那位先生,貼的浮票請陛下抄家,陛下沒準,隻是奏銷革罷功名,再鬨下去,陛下那點柔仁之心,也被咱們給消磨光了,咱們這六家,你我他,都得死,咱們家的男丁送呂宋、爪哇,女子送教坊,任人欺辱。”張高瑞歎了口氣,無奈的說道:“新都楊氏啊,都成了案犯進京了。”
張高瑞沒有選擇隱瞞,他的確收到了消息,這次是陛下的一念之仁,若是再給臉不要臉,那真按著張居正的法子來,命就沒了。
“江陵公,瘋了嗎?!”吳中誠人都傻了,他在朝裡沒人,不知道這等事兒,但張高瑞前些年算是和大理寺卿陸光祖聯係上了,隨著聖旨來到蘇州,還有陸光祖警告的消息。
張居正根本不避著人,挑明了說的事,就是極為嚴厲的警告了。
張高瑞歎氣的說道:“江陵公不是瘋了一天兩天了,素來就很瘋。”
張居正不瘋,搞什麼新政?大明亡了,跟他張居正有什麼關係。
“這事自張公起,張公得拿個主意出來才是。”潘景文顯然不願意就此罷休,他直接逼著張高瑞繼續帶著大家鬥一鬥,不能任由朝廷予取予奪。
張高瑞看向了所有人,重重的歎了口氣說道:“諸位,憑心而論,朝廷待咱們不薄了,的確是把咱們田給收走了,但不也給了船引,讓我們出海嗎?即便是不願意出海冒險,也可以把船引租給旁人,賺的不算少了。”
“蘇州府在隆慶五年,共計丁三十四萬,口一百二十三萬,去年丁四十一萬,口一百七十餘萬,彈花、紅銅、白銅、白鐵、裝潢錦盒、木器等等,商戶從一萬兩千家,漲到了去年兩萬五千家,諸位啊,咱們知足吧。”
“你們願意怎麼辦就怎麼辦吧,我沒那個心思了,安安穩穩做生意,非要觸朝廷的黴頭作甚?”
“我們走!”潘景文一聽張高瑞如此說,麵色劇變,帶著人離開了張府。
短短七日內,張高瑞家裡的生意,立刻開始變差,鐵器坊的煤炭、柴木、鐵料、書坊的紙墨、成衣坊的布料、皮箱坊的皮革、木機的木材,全都斷了供,原來合作無間的商號,全都停止供應,這一下子就重創了張高瑞家裡的生意。
在張高瑞焦頭爛額的時候,張高瑞的兒子在太湖畫舫裡玩樂時,船翻了沉了湖,屍骨無存。
這還不算完,張氏商行要的東西不是被流寇劫掠,就是臨時漲價,而他工坊停滯,導致不能如期交貨,損失慘重,短短半個月的時間,張高瑞就像是老了十幾歲一樣,重病臥床不起了。
張高瑞這病來如山倒,三五日時間已經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他的床前有兩個孩子,一個十二歲,一個八歲,還有一個美婦人,是他春風得意時,娶的正妻,出自蘇州程氏,這次大禍,連帶著程氏也倒了大黴。
“伱們帶著我的書信,連夜前往鬆江府投奔孫克弘,我跟孫商總關係莫逆,當年他被徐階欺負,我幫了他一把,希望他能保護你們三人平安,走官道,他們不敢在官道驛路上動手。”
“船契在這個盒子裡,到時候都給孫克弘,算是請他托庇的籌碼。”
“我兒啊,告訴你孫子,一定要考取功名,弄死這幫蠢貨!弄死他們!”張高瑞如同回光返照一樣麵色通紅,聲嘶力竭的怒吼了出來,而後力氣用儘,瞪著眼睛,氣息已然斷絕。
“夫君?夫君!爹!”婦人和兩個孩子嚎啕大哭了起來,沒有時間去悲傷,三個人偷偷出了府,連夜直奔鬆江府而去。
這次張家倒黴,也有出了內鬼的原因,張高瑞的弟弟張高瞻就是那個內鬼,以致於婦人和孩子連收斂屍骨都不敢做,隻能任由張高瑞的屍骨躺在床上,隻要天亮,張高瑞咽氣的消息傳開,想走都來不及。
婦人和孩子坐在馬車上,一路從官道驛路向著鬆江府疾馳,打算直奔鬆江遠洋商行,沒成想,他們剛出蘇州府,就遇到了孫克弘的車駕。
孫克弘聽說了張家的事兒後,立刻就開始打聽,一聽緣由,就道不妙,立刻籌備了一番,自己直接來了,但蘇州張氏出事的速度太快了,他還沒來得及幫,張高瑞已經病倒了,這到了蘇州地界,就見到了遺孀和孩子。
“弟媳不必多禮,隨我回張家。”孫克弘腿腳不便,沒有將跪在地上的三人扶起來,攥著轉椅的扶手,怒氣衝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