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入股,就入土,不是姚長貞在危言聳聽,而是現實就是如此,即便是在南衙,這個從有了大明之後,就一直不滿大明朝廷管的太寬的江南地區,也是如此。
大明皇帝是極為霸道的,這是帝製之下的必然,以奸臣王崇古為首,踐行的安置流氓疏打造的官廠團造,已經逐漸成為了大明先進生產力的代表,他們擁有更多成熟的產業工匠、擁有更加廣泛、更廉價的原料來源、擁有高附加值的商品、還擁有極為可怕的凝聚力。
哪怕是皇帝不動用階級內的壓製力,僅僅依靠商業行為,就已經讓大明發生了一些改變,而這些改變就是必須要跟上皇帝的步伐,否則引以為豪的所謂千年世家,也不過是過去的風,翻過的書頁而已。
海帶的確利薄,因為海帶生意從一開始就在讓利農戶漁民,種植海帶是有利可圖的,否則無人願意種植,讓利農戶漁民,就意味著利潤減少,這也是當初姚長貞不想參與的原因。
但是,海帶附帶的海貨生意利厚,魚油、棕櫚油、金銀銅鐵再加工、硫磺、甘蔗、方糖、紅木染料、香料等等。
海帶生意就是入場券,不做海帶生意,還想發財?皇帝是不可能允許的,皇帝不需要多做,不給你貨,你做什麼海貨生意?大明的海貨有七成都控製在五大遠洋商行的手中。
在殘酷的競爭之下,西土城部分遮奢戶放下了對皇帝的成見,選擇了投獻。
姚長貞就是這類的人,和人一樣,家族第一要務也是保證生存,才能圖謀更多。
王謙、姚光啟和姚長貞、姚長興的談判算不上多麼順利,但總歸是各取所需,姚光啟需要姚氏在湖廣的商路和人脈,而姚長貞需要利潤,自始至終,姚長貞都沒有徹底撕破臉,無論是姚光啟慘敗離京的200兩銀子安家費,還是姚光啟狼狽回京,姚長貞仍然將其視為兒子。
做事留一線,日後好相見。
一場各取所需的生意,終於在唇槍舌戰的談判之後,達成了一致。
王謙沒有喝的爛醉,倒是姚光啟有點喝醉了,酒不醉人人自醉,姚光啟隻是觸景生情而已,他終究不再是姚氏的少爺,而是帝國的官員了。
王謙把姚光啟送了回去後,打開了車窗,任由仍帶著冷厲的春風吹拂,這本就微醺的醉意,立刻就醒來了不少,他認真的盤算了下,海帶利薄但是量大,而且不容易壞,就像是食鹽生意一樣,隻要把這個買賣做好,他們王家就是鐘鳴鼎食之家,當然,現在已經是了。
“爹,我回來了,生意談妥了。”王謙回到了家裡,走到了聽雨軒,這裡是王家私宅的書房,他爹從衙門坐班回來之後,就會回到這裡,接見晉黨的骨乾,看一看雜報和邸報,順便思考一些問題。
王謙抱著個大茶壺,咕咚咕咚的灌了點大碗茶,這是朝陽門外那些窮民苦力的上佳飲品,尤其是冰鎮之後。
“談妥了?”王崇古睜開了眼,看著王謙眉頭緊鎖,他派王謙去,就是看中了王謙的囂張跋扈,王崇古根本就不想談成這筆買賣!
王謙那張破嘴,絕對不會客氣,那姚老倌沒有拍桌離去,而是坐下來認真談生意不成?!
王謙將談判的經過,事無巨細的說明,他非常意外親爹的反應,這辦成了事兒,還要挨罵不成?
“逆子誤我啊,你這海帶生意已經做到了山東、北直隸、陝西、山西,現在又做到了河南湖廣去,你是生怕咱們家死的慢!”王崇古略顯頹然,自己這兒子,就沒一天讓自己省心的,連紈絝的本色都做不好了,居然把生意給談成了。
王謙一聽這話,當即就不樂意了,大聲的說道:“爹,你什麼意思,什麼意思!按著你的意思,我就該一事無成才對?感情你讓我去,就是奔著我會把生意毀掉是吧!我做成事兒,反而做錯了?!”
“對。”王崇古言簡意賅。
王謙當即氣的七竅生煙,還有沒有天理和王法了!
“你第一要務就是敗家。”王崇古靠在椅背上,斜著眼看了下王謙說道:“越敗家越好。”
王謙喝了點酒,再加上姚光啟現在為國為民、出生入死有點刺激到了他,他那個想要建功立業的雄心壯誌立刻被點燃,一拍桌子憤怒無比的說道:“簡直是不可理喻!”
“誰家父親不是望子成龍,我跑到四川去,山高水長,在四川殺人又放火,還跑到都江堰實地走訪,確定了第一期的濟民渠諸事,甚至還看著第一家石灰廠團造落成,我怎麼就隻配當個紈絝廢物了!爹,我告訴伱!”
“你兒子不是個廢物點心,也能成才!”
王崇古扔給了王謙一本階級論,王謙是那種父慈子孝的兒子,本來極為光火不想看,但看到署名是張居正,耐著性子看完了一部分後,立刻明白了王崇古為何這麼說。
“就許爹你有本事!”王謙嘴硬了一句,頹然的將階級論收了起來,等到回去後再細細詳讀,隻能說,誰讓親爹本事大呢,掙了一份潑天的財富,王謙的主要責任的確是敗家,越敗家越好,他們老王家資產增殖的速度越快,陛下的屠刀來的越快。
其實有個好辦法,王崇古致仕,從官選官+望族+壟斷階級,退回到望族+壟斷階級,這樣對皇帝的威脅就會驟然降低,而王謙也有個光明的未來。
但王崇古不想走,張居正還在,他就不想走,你張居正有考成法清丈還田,我王崇古也有安置流氓官廠團造,如果有機會,誰不願意做給名垂青史、百世流芳的賢臣!
你張居正做的,我王崇古做不得?
王謙左思右想,這樣也好,自己繼續做那個京師闊少也不錯,他理解張居正的兒子們為何都在皇家格物院裡不肯出來了,老爹太厲害,兒子確實難做。
“陛下交待了差事,讓你去塞外接土蠻汗包圖入京。”王崇古看著王謙,坐直了身子,麵色凝重的說道。
王謙極為興奮,搓著手說道:“這不,建功立業的機會就來了嗎?”
“我推辭了,讓蕭崇業去了,這的確是個建功立業的機會,但咱們不能參與過深了。”王崇古解釋了下拒絕的原因,王謙要是聽不懂,可以去看書,書裡有原因。
“北虜到底是強還是弱呢?”王謙知道這次的功勞和自己沒有緣分後,說起了自己的疑惑。
“很弱。”王崇古非常確信的說道:“舉個簡單的例子,現在北虜,尤其是在漠南的北虜,連蒙字都不會寫,寫的國書都是用的漢文,你明白了嗎?成祖文皇帝的五征草原,帶走的可不僅僅是鐵鍋,還有他們的脊梁。”
這是事實,連土蠻汗這個宗主大汗,都不會寫蒙字,每次寫的國書都是讓兒子布延寫漢文。
“草原素來如此,匈奴強的時候叫匈奴,鮮卑強的時候草原人都叫鮮卑,突厥強的時候都叫突厥,契丹強的時候都叫契丹,女真強的時候都叫女真,蒙古強的時候都叫蒙古,不過是一個稱呼而已,他們的日子過得很差,實力算不上強,否則俺答汗不會隻劫掠京畿一次。”
“他不想嗎?他不能而已。”王崇古更加確切的表達了自己內心對北虜實力的判斷。
這不是王崇古瞧不起北虜,嘉靖二十九年,俺答汗入寇之後,再也進不來了,彼時大明邊軍連個足餉都沒有,靠著幾千客兵就可以跟北虜打的有來有回,大明對北虜沒辦法,一直以來的問題不是打不贏,而是打贏了無法擴大戰果。
野火燒不儘,春風吹又生。
這才是弊病,而北虜和大明這兩百年衝突,爭取的也不過是個更好的投降條件,希望大明解除邊方貿易封鎖,讓日子更好過一些罷了。
說到底,北虜都是一群強盜,而大明京營是職業軍隊,是脫產的客兵,北虜的實力,對應的是大明邊方的軍屯衛所。
費利佩也曾疑惑過這個問題,大明興文匽武,跟自己揮刀把子孫根斬去了一樣的令人不解,文明、秩序、和平,不過是強權在沒有絕對優勢打破平衡下的妥協,這就是泰西的普世價值觀和強盜邏輯。
彆說現在的京營,就是正德年間的應州之戰,明武宗帶領京營,在應州城外,跟小王子對砍了一天,小王子退走之後,三十年未曾南下,大明西北邊方安穩了三十年。
北虜強嗎?強弱從來就隻有相對。
所以,王謙這個問題,北虜實力強還是弱,其實很好回答,當下大明京營的實力,北虜不過是土雞瓦狗而已,站在曆史的角度去看,但凡是草原的降水每年能達到十二寸以上,哪還有什麼北虜。
王崇古和王謙聊了很多,主要還是土蠻汗入京之事,晉黨深耕草原多年,高利貸放的草原遍地都是。
“其實有個好辦法,也不要怪我們晉人心狠手辣,這也是俺答汗引狼入室。”王崇古的麵色極為平靜,卻帶著一絲絲的玩味和殘忍。
“什麼辦法?”王謙疑惑的問道。
“減丁。”
“北宋時候契丹建立了遼國,澶淵之盟後,北宋馬放南山,再複燕雲口號喊得震天響,卻沒什麼行動,而遼國也是類似,喜歡上了佛家,遼國遍地都是寺廟,這寺廟不事生產,就是個聚斂之地,為了信仰,彼時遼國每家要有一個出家人禮佛,這個出家人還是個成丁。”王崇古說起了過往。
遼國的佛寺,金佛不度無緣人,這個緣分便是資財,土地、糧食、牲畜等等,都是緣分。
“這信徒和出家人還是不一樣的,信佛也隻是信,去廟裡燒個香火錢就足夠了,但是出家人入了寺廟就不得結婚,但是成為出家人就可以好吃好喝,長期以往,這男丁做了出家人,女子無法嫁人,一座寺廟勝過十萬兵,誠如是也。”王崇古不是無的放矢,遼國信佛以後,國力急速衰弱,到了完顏阿骨打擒殺障鷹官悍然反叛時,遼國徹底走向了滅亡。
這一套,王崇古知道,萬士和知道,朱翊鈞也知道,朱翊鈞將這一套玩法稱之為:佛(nǎi)頭樂。
“這北虜自己信嗎?”王謙眉頭緊皺,這套辦法,最大的問題是怎麼忽悠北虜人信佛。
“俺答汗閒的沒事乾,把那個和尚接到板升城?”王崇古回答了這個問題,大明也不需要更多的動作,甚至不需要推波助瀾,隻需要默默的看著就足夠了,王崇古頗為感慨的說道:“俺答汗把密宗引到了草原啊,信徒會一步一跪將自己一生財富送到喇嘛廟,還怕喇嘛們不收。”
有的時候,好與壞、對與錯,肚子比腦子清楚,吃不上飯的信徒會逐漸變成出家人,這比一刀一箭,一板一眼的征伐要陰險的多,也要好用的多。
“父親啊,你這,你這…”王謙呆滯的說道:“父親理當斷子絕孫啊!太毒了!太毒了!”
王謙極為慶幸自己還活著,而且還有倆兒子,按照陰德的說法,王崇古這種絕戶計,合蓋絕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