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傳聞非常非常的合理,因為事情的起因也是王國光被彈劾開始,王國光受命四處找錢,瞄準望族在情理之中,真的是有鼻子有眼,邏輯自洽的謠言。
隨著喬壁星、白執禮等一眾案犯陸續入京,這次的朝堂傾軋算是告一段落了,王國光也知道了當年李氏李清婉的真正死因,但王國光並沒有對當年的事兒追擊,隻是寫了一副字帖,交給了王崇古,算是承了調查真相的情。
疏泉日永花初放,幽院人來鳥不驚。
生生不息的泉水就像是太陽一樣升起落下,泉水邊的花也像當初那般綻放,這孤寂幽深的庭院裡,就是人來了,鳥兒也不會受到驚嚇而飛走。
或許是朱翊鈞有些過分解讀,總感覺王國光在感慨物是人非事事休,春日還在、泉水還在,花也在,隻有人不在了,而到了他這個年紀這個地位,真實的感情早已經被層層的麵具所遮掩,就像是那曲徑幽深的庭院一般。
以王國光的為人,他承情歸承情,黨爭絕不會幫王崇古的忙,但是!大司徒的人情,依舊很值錢。
後方戰爭告一段落之後,前線的戰爭又有了突破。
李如鬆率領三個騎營,已經攻入了集寧海子,集寧海子是個湖,是俺答汗重要的牧場之一,俺答汗帳下的萬戶察罕淖爾雖然用儘了全力抵擋,但麵對同樣是騎兵的騎營,所有的優勢都蕩然無存,若非俺答汗從西線大同府戰線調動了一個萬人隊支援,察罕淖爾已經潰敗。
雖然穩住了戰線,但李如鬆如同一把尖刀插在了集寧海子,讓俺答汗左右為難,攻破大同府威逼大明撤軍的想法已經徹底破產,廟算判斷,俺答汗很有可能會準備西逃,從河套、和陰山山脈兩個方向逃往西域。
但前線的戚繼光、李如鬆、梁夢龍、吳百朋、焦承勳的判斷和大明朝廷截然相反,戚繼光判斷俺答汗會集中精銳兵力,在大同方向,和大明展開決戰。
俺答汗快死了,他跑不動了,他築城板升,他離開了這裡,就不再是可汗,而是喪家之犬。
朝堂對前線的局勢並不了解,前線的局勢一日三變,索性直接放權給了前線指揮的戚繼光等人,讓他們自行判斷調整戰術。
戰局仍然對大明極為有利,京營主力還在突進,俺答汗宛如困獸,戰爭的天平早已經隨著振武在向大明傾斜,因為欠餉表現不佳的大明邊軍,這次發揮的極好,牢牢地守住了戰線,讓俺答汗不得寸進。
當形勢一片大好的時候,兵部尚書、大司馬譚綸病倒了,不是繁忙的部事讓譚綸病情加重,解刳院的大醫官對譚綸的作息進行了嚴格的規範,是譚綸的病情在隨著老邁自然加重。
萬曆九年四月十三日,譚綸如常參加完了廷議,還沒走回兵部,就扶著牆大喘氣的休息,堅挺了一輩子的腰背,慢慢彎曲,沿著牆角蹲下,而後不省人事。
當解刳院的大醫官趕到的時候,譚綸已經醒了過來,但出現了一些記憶混亂的症狀,主要表現為對過去的事記憶深刻,對最近的事兒記憶十分模糊,拿起了筆忘記了要寫什麼,當譚綸和家人討論複套,必要征伐俺答汗的時候,家人們發現,譚綸連大明軍出塞征戰的事兒都忘記了。
從這一刻起,譚綸就不得不離開朝堂了,連浙黨黨魁也不適合繼續擔任了,譚綸不是誰的提線木偶,當身體已經撐不住的時候,自然要選擇離去。
萬曆九年四月十七日,譚綸將早就寫好的致仕奏疏遞到了左順門,左右通政將奏疏送往文淵閣隻得到了空白浮票,京堂六部的人事任命,是皇權的核心,譚綸的位置極為關鍵,他也一直在尋找兵部尚書的合適人選,殷正茂、淩雲翼、梁夢龍、劉應節等等。
朱翊鈞拿到了奏疏,思考了許久,拿著奏疏前往了譚綸的全浙會館,譚綸對浙黨黨魁的身份並不看重,他也不喜歡結黨營私,所以全浙會館攏共就十畝地,每次恩科,也不會招待入京的南衙學子,但南衙學子要在這裡舉辦同鄉會、謝師宴之類的活動,譚綸也沒有拒絕。
全浙會館和全楚、全晉會館格局完全不同,少了幾分園林的秀氣,多了幾分肅殺,入門影壁牆之後,是一片寬闊的校場,校場兩側的廂房有兵器架,上麵放著長短兵,九年前,譚綸還能在李如鬆大意的時候打贏李如鬆。
“臣等拜見陛下,陛下萬歲金安。”譚綸帶著家人行禮,朱翊鈞扶住了譚綸,很早很早以前,朱翊鈞就免了譚綸私下奏對的跪禮,但顯然,譚綸忘了,他的病已經影響到了他的記憶力。
朱翊鈞從譚綸眼神裡看到了陌生和渾濁,顯然他對皇帝的記憶有了些偏差,或許在他印象裡,皇帝還是個有些虛胖的孩子,而不是現在春秋鼎盛孔武有力的青年。
朱翊鈞看到這個陌生的時候,心如同被人攥著狠狠地揪了一把,帝師反複告訴朱翊鈞,生老病死人之常情,陛下十歲登極,這一生會麵臨無數次這樣的場麵,那些熟悉的麵孔一個個離去的生死離彆。
大明官員能爬到和皇帝每日見麵的地位,最小的也要五十歲了。
但每一次,朱翊鈞還是會悲傷,想要捉住什麼卻抓不住,想要留下卻留不住,這種離彆也在時時刻刻的提醒朱翊鈞,他是人君,人間君王。
“免禮免禮。”朱翊鈞扶起了譚綸,笑著說道:“大司馬,咱們大明軍出塞了,戚帥帶著去的,你且安心養病,朝廷的事兒,不必擔憂。”
“能打贏嗎?”譚綸頗為擔心的說道:“這韃子仗著兵快馬快,總是一擊不中則遠遁,出塞作戰,還是太過冒險了。”
譚綸絮絮叨叨了自己的擔心,朱翊鈞沒有任何的急切,耐心的聽譚綸說著話,這些話對於現在的大明而言並不適用,但朱翊鈞還是一句一句的記著。
“陛下都長這麼大了。”譚綸看著劍眉星目、滿麵英氣的君王,還是有些不敢置信的說道:“那高老倌,總是說陛下不為人君,就該讓他看看現在的陛下。”
“新鄭公聽到你這麼說他,會不樂意的。”朱翊鈞笑著搭話。
“我就是見了他,我也這麼說。”譚綸坐在凳子上,覺得熟悉又陌生,陌生的是奏對臣子坐答,熟悉的是,好像一直都是如此。
譚綸顯然忘記了,高拱已經離世了。
“大司馬,這兵部尚書一職位,梁夢龍、劉應節、曾省吾,大司馬以為應該選誰?”朱翊鈞問起了譚綸的想法,譚綸的確病了,但這些人譚綸一早就認識,朱翊鈞要參考下他的意見。
“梁夢龍,他最為合適,劉應節不太行,曾省吾也可以。”譚綸不是失憶,是記憶產生了錯亂,他對自己的身體情況非常了解,早就寫好了致仕的奏疏和備用的人選。
劉應節剛剛被啟用,不適合直接擔任兵部尚書,曾省吾有戰功在身,履曆和資質都足夠了。
朱翊鈞和譚綸說了很久的話,他這是探望,譚綸的話失去了往日的邏輯連貫性,總是東一下西一下,偶爾還會說起當初的平倭,朱翊鈞看著時辰,也看到了譚綸的倦色,才選擇了離開。
“大司馬病情如何了?”朱翊鈞問起了李時珍和陳實功。
“大司馬醒了之後,一會兒說熱,一會兒說冷,被子掀了蓋,蓋了掀,前天開始手腳變得不協調起來,而且變得喜怒無常,有間歇性的不能視物。”李時珍如實回答了這個問題,譚綸的病根太深了,即便是大醫官也不能根治,隆慶元年,土蠻汗入寇,譚綸連續七日沒怎麼合眼,就有些麵癱,這是中風的前兆。
十三日這次昏迷,就是典型的中風了,運動支配、語言、認知、情感等等多個功能開始喪失控製,那不是譚綸的本願,但人已經無法控製自己了。
“還有…多久?”朱翊鈞深吸了口氣,抿了下嘴唇問道。
“短則三個月,長則一年。”陳實功如實回答了這個問題,譚綸的身體不僅僅是中風,還有積疾,平倭身先士卒的舊傷,造成了他的病藥石難醫。
“照顧好大司馬。”朱翊鈞離開了全浙會館。
譚綸離任後,同樣會搬出全浙會館,朱翊鈞早就在大將軍府的隔壁,為譚綸營造了家宅,不大,就比琉球王府要大一些。
當天下午,朱翊鈞的聖旨傳到了內閣,而後馮保帶著兩個六科廊的給事中,前往了全浙會館宣旨。
馮保看著已經拉開的聖旨,快速的瀏覽了一遍,大聲的說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大司馬譚綸鞠躬儘瘁,擘畫運量公兵之間,節製諸酋股掌之上。”
“公為子孝、為臣忠、為兄友、為弟恭、臨民有寬有嚴,馭將有恩有威。與人交久而益敬,功利絕口不談。器量足以包天下,精誠足以孚天下,廉潔足以服天下,學識足以周天下。又有實才略實事功付天下,敬業三朝流名萬古。”
“長劍埋獄,光猶在天。蛟龍還瀆,液猶在田。”
“加官太子太保,贈西城大功坊宅院一座,令長子世襲錦衣衛指揮、次子世襲國子監監正。”
“累朝成憲,布德施惠,詔告天下,鹹使聞知。”
“欽此。”
加官太子太保,卸任兵部尚書,贈宅院一處,恩蔭長子譚河圖世襲錦衣衛指揮,次子譚洛書世襲國子監監正,比較特殊的是,在這之外,朱翊鈞還專門弄了個戲班子。
戎馬一生的譚綸,平身沒有什麼其他的愛好,唯獨喜歡聽戲,雅好音律,酷愛戲曲,朱翊鈞專門弄了個戲班子給他,為大明忙碌奔波了一生,該想想自己了。
朱翊鈞沒有責怪大醫官的想法,在原來的曆史上,譚綸在萬曆五年時就已經撒手人寰,大醫官們精湛的醫術讓他又清清醒醒的過了四年,親眼看到了大明收複大寧衛,看到了大明軍出塞意圖收複河套。
朱翊鈞並沒有因為譚綸生病,就催促戚繼光加速進軍,如果譚綸清楚,一定會阻止這樣的亂命,複套是激進派最大的主張,譚綸自己都不願意讓複套出現任何的意外。
曾省吾走馬上任,從兵部左侍郎升任了兵部尚書,成為了兵部的堂上官,曾省吾、梁夢龍都是張黨,譚綸到離任之前,都沒有考慮過浙黨的利益,他這個浙黨,從一開始是為胡宗憲平反而組建,胡宗憲平反之後,浙黨就更加鬆散了。
劉應節剛剛起複,哪怕是皇帝詔命讓他空降,他也掌控不了兵部,對前線戰事不利。
唯一可惜的是,曾省吾不是個激進派。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