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二章 大明新秩序的建築師(1 / 2)

朱翊鈞作為大明皇帝,他一直在避免一種情況的發生,那就是既和敵人鬥爭,又和曾經同誌、同行且同樂的戰友鬥爭,朱翊鈞是個多愁善感的人,他不喜歡過去親密合作的戰友成為敵人,他一直在極力避免這種情況,很多時候朱翊鈞真的很好說話。

在不傷害大明集體利益的前提下,朱翊鈞甚至可以容忍僭越之罪,但在傷害大明集體利益的時候,朱翊鈞就會做出行動。

在大明特使徐九皋、劉吉二人離開鬆江府來到天津衛這段時間裡,京師一如既往的忙碌,窮民苦力正在從附郭草市醒來,他們有的在草市忙碌著各種貨物的進京,有的開始入城當牛做馬,京師的城門在早上和傍晚的擁擠已經引起了順天府的注意,擴建城門和城中道路已經提上了議程。

極為激進的則認為,直接拆除城牆和護城河,北方的城池都有城牆,但秦嶺淮河以南的腹地城池有城牆的不過四成,這還是在東南倭患的情況下建造的,城牆的存在會影響交通,這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最終保守派贏了,京師是大明的政治中心,同樣是軍事中心,萬一北虜東夷再出個猛男,城牆就是保衛京師的最後屏障,即便是保守派終日裡嚷嚷著山川之固在德不在險,但現實是,正統十四年十月也先入寇和嘉靖二十九年俺答入寇,就是看到了京師城高牆厚才撤退的。

陝西布政使王宇、佐貳官薛綸、山西按察使喬璧星、陽城白氏白執禮等人在五月十二日被押解入京,陝西、山西是晉黨的傳統地盤,這次的案犯,是王崇古大力清黨的結果,其力度之大,前所未有。

王宇和薛綸的問題不算嚴重,二人主要是索賄容奸,而喬璧星和白執禮問題極為嚴重,是通番資敵。

海瑞為首的都察院,帶領三法司,刑部、大理寺對這些案件進行了三司會審,得到的結果和陝西巡撫石茂華、晉黨黨魁王崇古的結論完全一致,事實明確,證據確鑿。

這是一次西北官場的大地震,其影響之深遠,許多人都在膽戰心驚的奔走,希望得到明確的消息,確認自己是否被瓜蔓連累,在經過了數日緊鑼密鼓的查補之後,海瑞領銜上奏,打算從速從快的審判,防止造成進一步的人心惶惶。

地方大員的倒台,很容易波及到整個地方,最快的審判,代表著更少的牽連,將影響降低到最低,防止影響到前線戰事,是戰時常見的做法,就像戰爭中,軍兵造成的‘浪費’不應對軍兵索賠,打不起仗就彆打,欠費當兵什麼的,不適合大明。

沒有錢是萬萬不能的,但不是所有的事兒,都是生意。

朱翊鈞再一次來到了北鎮撫司,依舊是陽光明媚,依舊是窗明幾淨,這裡的刑具因為皇帝的經常到來,早已經被鎖在了倉庫裡,也很少再動用,傳說中的五毒之刑,朱翊鈞從未在大員身上見到過。

刑不上大夫。

這麼多的案子,其實朱翊鈞很早就發現了,人比想象的更加軟弱,坐到後悔椅上,九成五的人都會老實交代,但有時候,人的意誌又比鋼鐵還要堅強,在熊熊烈火中,依舊能夠屹立不倒。

朱翊鈞先是宣見了王宇和薛綸,這二人連連磕頭請罪,哭聲連連,他們的故事並不複雜,就是貪欲一開,就像是高山滾下的落石,滾滾向下,甚至,連王宇和薛綸本人都說不清楚,他們是什麼時候變成了這樣,或許是一場詩會、或許是一場酒宴,或許是對奢靡生活的羨慕。

“你們最終,還是活成了年輕時你們最討厭的模樣。”朱翊鈞擺了擺手,二人一共貪了七萬兩銀子,最後也隻是褫奪功名官身回家而已,這是張居正的加重處罰之後的結果。

“罪臣拜彆陛下。”王宇和薛綸鬆了口氣的同時,更加五味成雜,再行五拜三叩首的大禮之後,離開了北鎮撫司,他們沒有被判流放,也沒有徒刑,隻有自己對自己過去的否定。

朱翊鈞而後宣見了山西按察使喬璧星,喬璧星是晉黨的嫡係,他還年輕,前程似錦,隻需要等到一個缺兒,就可以平升布政使,三年期滿,就可以再進一步入京做侍郎。

喬璧星離明公隻有兩步之遙,王崇古和朱翊鈞都等了一個月,沒能等到喬璧星如實稟報白氏通番的罪證,那是喬璧星親自查處的。

有的時候,以為自己做的虧心事無人知曉,但其實所有人都一清二楚。

“罪臣拜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喬璧星帶著鐐銬枷鎖,行了大禮。

“你可知罪?”朱翊鈞麵色嚴肅的說道。

喬璧星跪在地上,但依舊中氣十足的說道:“罪臣知罪,但罪臣不過是王次輔殺雞儆猴的那隻雞而已,不是罪臣,也是彆人,恰好是罪臣罷了。”

你們這些個大人物傾軋和博弈,神仙打架,凡人遭殃而已。

喬璧星不覺得自己有罪,當著皇帝的麵兒,他也是這個想法,他不覺得自己做的有錯,王崇古要殺雞儆猴,他正好撞上了而已。

“早些年,先生告訴朕,大明國事壞就壞在了姑息裙帶,是先懲治貪腐,還是先治姑息,先生和高拱有不同的意見,今日看來,先生誠不欺朕。”朱翊鈞對喬璧星的態度非常滿意,這才是個賤儒該有的模樣,死到臨頭都不覺得自己做錯了,隻是自己倒黴罷了。

高拱作為內閣首輔對天下百官進行大計,配合楊博這個吏部尚書,所有罷黜名單裡沒有一個晉人,徹底導致了晉黨的做大。

喬璧星所在的晉黨就是這麼來的,所以,晉黨對於姑息包庇的裙帶關係,並不覺得有錯。

“陛下,元輔所言有理,罪臣今日如此下場,何嘗不是因為罪臣不肯攀附王次輔,得不到王次輔的姑息包庇,才落到如此地步?”喬璧星看向了王崇古,帶著一些恨意,不就是因為他是前黨魁葛守禮的人,和王崇古不對付,才被殺雞儆猴嗎?

“你放屁!”王崇古忍無可忍,一拍桌子,當著皇帝的麵,說臟話,而且還那麼大聲。

“你也配當葛公的門生?那王家屏現在是兩廣總督,那範應期更是去了湖廣做巡撫,我什麼時候因為你們是葛公門生就虧待你們了?我知道伱查獲白家通番硝石,足足等了你一個月的時間!一個月!”王崇古拍著桌子,這段時間,他壓力真的很大。

喬璧星愣了愣,而後麵色極為狠厲的說道:“一個月時間你什麼都沒做,哪怕你傳個消息給我也好!你就是這麼做黨魁的嗎?”

王崇古呆滯的看著喬璧星,他應該做什麼?告訴喬璧星陛下已經知道了,還是庇佑喬璧星保住他?他又能做什麼?這天下是大明天下,這山西是大明的山西,不是他王崇古的山西!他保不住喬璧星,即便是這次提醒,那下次呢?

難不成讓晉黨再出個張四維,讓陛下徹底滅了晉黨才罷休?

現在怪他這個黨魁不作為,你受了欺負,他這個黨魁可以幫你找回一些公正,你犯了天大的錯誤,他這個黨魁拿什麼來幫?彆說是他了,就連李太後的父親武清伯李偉,給老營供給棉服出了狀況,都得挨罰。

就喬璧星乾的那些事兒,他王崇古怎麼庇佑?

“媽的!”王崇古用力甩了甩袖子,看著喬璧星十分無奈和頹然,他用力的揉了揉臉,這有些失儀,可臟話連篇,也不在乎這點了。他真的有點帶不動,這前線晉商給戚繼光喂刀,後方晉黨嫡係通番拖後腿,他這個黨魁真的累了。

帶不動,根本帶不動。

王崇古羨慕的看了一眼張居正,看看人家張居正手底下都是些什麼人吧,戚繼光、梁夢龍、殷正茂、淩雲翼、潘季馴、申時行,哪個不是執掌一方,手握大權,而儘心做事之人?

這和兩黨遴選機製不同有關,張黨是考成,晉黨是裙帶。

張居正頗為坦然的說道:“四川巡撫羅瑤,貪腐三十四萬銀,高啟愚《舜亦以命禹》,你晉人不省心,我這邊也不省心,都一樣。”

結黨營私是連起來用的,隻要是結黨,必然會有這種情況,張居正是個人不是神,他的張黨也不是乾乾淨淨,也是需要定期清理,才能維持組織的健康,張黨可以時常肅清流毒,但晉黨很難做到,因為晉黨是族黨也是地域性的鄉黨,是姑息包庇起家,是裙帶。

一個自己不能新陳代謝的組織,必然會走向最終的滅亡,小到一家一戶,手工作坊、商幫、商行,大到朝廷、國朝,都是如此。

喬璧星不肯認罪,他覺得自己隻是倒黴,雖然在皇帝麵前磕頭磕的砰砰響,但都是為了活命的求饒,而不是真的覺得自己做錯了。

“朕有一個想法。”

“既然覺得自己隻是倒黴,那就倒黴到底吧,乾脆直接把喬按察的家眷都送往板升吧。”朱翊鈞站起身來,看著喬璧星,平靜的說道:“你既然覺得通番不是什麼大錯,那就按你的想法去做。”

沉默。

北鎮撫司大牢裡,諸位堂上官直接愣住了,想勸,又不知道從哪裡入手,這個邏輯上是沒有問題,在喬璧星的認知裡,通番不是大錯,那就把喬璧星的家眷送到板升,送給北虜,至於她們什麼的待遇,可想而知。

既然覺得通番無罪,那就物理通番,這就是對等,就是反坐。

“陛下,罪臣知罪,陛下,臣罪該萬死,可禍不及家人啊,陛下,臣死罪。”喬璧星直接就慌了,不停的磕頭,枷鎖鐐銬加身,真的認慫了。

“嘖嘖,一旦涉及到了自身,就認罪了嗎?”朱翊鈞太清楚如何讓喬璧星這等賤儒破防了,這等自私的人,最怕的就是自身的切實利益受損,他的孩子會成為北虜的馬奴,他的妻妾會成為北虜的玩物。

“所以,你從來不知道你錯在哪裡,你的家人是家人,彆人的家人不是家人,白氏,還有你們這些通番之人,會對戰局造成影響,大明邊方軍兵的妻兒老小都有可能成為北虜的玩物,你不會感受到任何的愧疚,但你的家人成為了玩物,你就無法接受了。”朱翊鈞說完這段話,就離開了北鎮撫司的大牢。

他站在北鎮撫司的庭院裡,看著烈日當空,張居正在皇帝的身後,俯首說道:“陛下,此舉恐有不妥。”

“朕就是嚇唬他罷了,此舉哪裡是不妥,是根本不能這麼做,如此行事,天下百姓如何看待朕?朕就是要讓他在驚懼之中離世才故意這麼說罷了。”朱翊鈞看向了海瑞,笑著說道:“海總憲是不會答應的。”

“臣的確反對。”海瑞十分坦然的說道。

把自己的子民送給敵人玩弄,這種行徑隻為了懲戒小人,國失大信之舉,海瑞這等骨鯁正臣一定會反對,這不是說海瑞包庇喬璧星這類的賤儒,而是維護秩序。

陛下是大明新秩序的建築師,大明正在發生大變革,在變化之中,秩序的書寫是天下人共同完成的。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