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崇古不是在推諉,是能力和現狀不允許他去做,這件事隻有兩個人可以推動,那就是張居正和陛下,在張居正的原教旨階級論裡,皇帝是一個單獨的階級,是不能也不會有錯的超脫階級,所以,這件事其實隻有一個人能做,那就是身為臣子的張居正。
皇帝可以選擇支持,因為皇帝出麵推動均田役,鬨出了大亂子來,就沒辦法收場了,這是曆來的遊戲規則,比如變法的商鞅,比如削藩的晁錯,比如推行新政的王安石,比如廢了皇帝擁立新帝的於謙,比如現在的張居正。
當臣子推動巨大變革時,造成了不可逆且惡劣的後果後,臣子擔責,致仕、殺頭、族誅都是承擔責任的代價。
現在議題,卡在了這裡,王崇古提出來了,需要人去執行。
張居正思索了一番說道:“臣來主持此事吧。”
虱子多了不愁,張居正身上的虱子那可是真的太多了,考成、清丈、六冊一賬、整飭學政、大明會典、不給宗親發俸祿(郡王以下自謀生路)等等,張居正得罪了鄉賢縉紳、名門望族、勢要豪右、官選官的天下百官、世襲的武勳、宗親,甚至是皇帝,可以說,他已經把除了窮民苦力之外的階級全都得罪光了。
張居正的新五事疏,確認了皇帝的五個義務,就是在規定和限製皇帝的責任,朱翊鈞本人對此沒有不滿,而且深入執行,朱翊鈞認為權利和責任都是對等的,既然至高無上,那也要履行自己的職責。
但這件事本身和高拱要敲掉司禮監是一樣的性質,是僭越,是僭越主上威福之權。
“先生,此事茲事體大,朕倒是覺得可以先從清查丁口數目開始,查清楚了丁口,再定高下之科,分肥沃磽瘠之等,均壅淤開懇之數。”朱翊鈞開口說道。
高下之科,不是每一畝田都是肥沃常田一年三熟,也是因地製宜,對田畝分分為三等,分級的標準就是肥沃磽瘠、壅淤開懇,這些當年洪武年間就有標注了。
“臣遵旨。”張居正俯首領命。
朱翊鈞作為皇帝,從來不會讓張居正孤立無援,從刺王殺駕,張居正用皇帝被刺殺換取了考成法推行、吏部尚書和楊博致仕開始,朱翊鈞就一直在支持張居正,更加明確的講,不是皇帝的縱容,張居正的新政,隻會處處受阻。
這次也是,朱翊鈞下達了命令,而且是非常明確的指令,讓張居正清查丁口製作黃冊,責任還是張居正承擔的,但他是領命行事。
還是那句話,他倒是要看看,到底是天下罪朕,還是朕罪天下。
在原來的曆史上,發生了一件事,讓萬曆皇帝和張居正徹底決裂,就是萬曆八年十一月,萬曆皇帝夜宴宮中。
萬曆皇帝被太後和張居正嚴格管理,一直小心謹慎,終於在一名叫做孫海的宦官的帶領下,皇帝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他在宮中夜宴,好不快活,喝醉後,就帶著宦官們橫衝直撞,讓兩個宮婢跳舞,宮婢不會,十八歲的萬曆皇帝一怒之下,要將宮婢斬首示眾。
最後鬨的凶了,萬曆皇帝將宮婢剃了辮子,算是象征性斬首了。
這場鬨劇發生在十一月末,但爆發在了十二月初,李太後得知後暴怒不已,帶著萬曆皇帝到太廟,李太後哭,萬曆皇帝也哭,隨後李太後下旨,讓內閣擬罪己劄記,讓萬曆皇帝在太廟讀。
十八歲的萬曆皇帝非常不滿,當即下旨說:朕已悔悟,孫海客用,凡事引誘朕無所不為,今降為小火者,安置南京,爾司禮監等,既受朝廷豢養之恩,見朕偶爾昏迷,就應力諫。乃圖朕一時歡喜,阿順不言,賴聖母慈誨,今朕已改過,立逐奸邪,以後但有此等小人即同舉名來奏。
被李太後拉到太廟教訓,那是門裡的事兒,罪己劄記是絕對不能讀的,皇帝下罪己詔,意味著什麼不言而喻,李太後深居內宮不清楚,萬曆皇帝還是明白的。
李太後更加不滿,要求殺掉這個引誘皇帝荒唐的宦官孫海,並且下懿旨到內閣,讓張居正帶領群臣上諫,將孫海等宦官就地正法。
太後要殺了孫海這幾個宦官,萬曆皇帝則是要降為小火者(劈柴的)放到南京去。
一麵是太後,一麵是皇帝,張居正這個內閣是左右為難,最終上諫:將孫海等人宦官送往煙瘴之地流邊。這是個和稀泥的做法,折中了一下,加重了一些懲罰,但不殺人,這樣大家麵子上都過去的。
萬曆皇帝對張居正的態度是很滿意的,就寫了幅字帖賜給了張居正,還說先生應該再勸勸朕,應該細心處理國事而不是荒廢課業。
張居正非常謹慎的回答道:臣等身隔外庭,未敢輕信流言,而朝廷庶政未見有缺,故不敢妄有所言。
張居正這番話的意思很明確:夜宴這點小問題,朝廷庶政沒有缺失就可以了,他就不多管了。
李太後仍然不滿,對案件進行了深入的調查後,將司禮監稟筆太監孫德秀、溫恭,兵仗局太監周海,三人列為共犯,要求張居正領內閣眾臣再次上諫斬首示眾,以儆效尤。
到了這一步,張居正這個裝糊塗的師爺,還在裝糊塗,他自始至終沒把至關重要的《罪己劄記》呈送宮中。
萬曆皇帝、李太後、張居正、馮保,他們從來不在乎孫海、孫德秀、溫恭、周海這些太監的死活,而是圍繞著《罪己劄記》展開,罪己劄記入宮,李太後贏,罪己劄記不入宮,萬曆皇帝贏。
張居正一直裝糊塗,不肯殺人,隻肯流放,態度很明確,張居正不肯寫罪己劄記,隻肯聖母諄諄教戒、陛下幡然改悔英斷來搪塞和糊弄。
叛逆期的萬曆皇帝越發叛逆,乾的事越發的荒唐,夜宴很快就變成了常態,李太後約束不能,終於動了廢帝的心思,一本《霍光傳》傳到了內閣。
西漢大司馬大將軍霍光曾經乾過一件事,廢掉了荒淫無度的皇帝海昏侯劉賀,改立漢宣帝劉詢。
李太後的意思很明確了,你不上罪己劄記,荒唐的萬曆皇帝不能守住祖宗基業,就立潞王朱翊鏐為帝。
到了此時,張居正終於不能再裝糊塗了,才以‘聖意所向,稍不如前’為由,把罪己劄記上到了宮裡,最終處理結果,幾個宦官被降為了小火者,安置到了南京,萬曆皇帝去了太廟讀了罪己劄記,並且保證以後不再犯。
事情到這裡看似是落幕了,但萬曆皇帝對張居正最終妥協極為不滿,連張居正寫的規勸奏疏都沒回複,而是讓馮保直接交給了李太後,李太後亟允所請而告終。
張居正清楚的知道留給自己的時間不多了,急匆匆的推動了一條鞭法,可是一條鞭法能夠推行下去的兩個重要前提,白銀充足和苛捐雜稅合並攤入田畝之事沒做成,一條鞭法終究是沒能做成。
而現在,張居正終於有充足的時間,徐徐圖之,讓新政更加穩妥且能夠穩定運行。
在廢帝風波中,李太後的擔憂主要是萬曆皇帝不成器,守不住祖宗基業,所以萬曆皇帝但凡是有點荒唐的舉動都十分憤怒,並且嚴格懲罰。
李太後的擔憂沒有錯,萬曆皇帝的確不成器,沒守住祖宗基業。
“陛下,上次太後下懿旨至內閣,說要補全九嬪,責令禮部再遴選美人入宮,陛下上次說暫且不用,這事,是不是可以下章禮部處理了?”張居正說起了一件舊事。
王皇後為了兩位姐妹的性福生活,說李妃劉妃有了身孕再添人,朱翊鈞準了,那一次之後,李妃和劉妃就一直一起侍寢,之前有多保守,現在就有多放得開。
“啊,朕忘了這事兒了,大軍凱旋再言此事吧。”朱翊鈞在張居正提醒之下,才想起這件事了。
王皇後有了身孕,冉淑妃、周德妃在產後恢複,劉妃和李妃侍寢仍沒有身孕,朱翊鈞一直沒想起來。
現在,李太後完全不擔心朱翊鈞不成器不能守住祖宗江山,反而覺得皇帝太看重國事,忽略了後宮,巴不得朱翊鈞能夜宴宮中,荒唐一些。
上一次李太後下旨充盈後宮,到現在朱翊鈞都沒顧得上辦,他是真的忘了。
“大軍凱旋和納妃嬪入宮,不矛盾啊。”萬士和提出了自己的疑惑,禮部這頭都準備好了,和花鳥使馮保做了溝通,這皇帝一直卡著不辦,現在的理由居然是大軍外出征戰。
“開元二十六年,幽州節度使張守珪與奚族作戰,打了敗仗卻謊報軍情,高適寫了首《燕歌行》諷刺,言: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朱翊鈞搖頭說道:“前線將士作戰本就苦寒,朕為天子億兆瞻仰,理當戒飲宴以重起居,專精神以廣胤嗣,節賞賚以省浮費,卻玩好以定心誌,親萬幾以明庶政,勤講學以資治理。”
“此為君主修省之道,大軍征戰靡費钜萬,軍兵在外苦寒,聞朕在京師廣納後妃,自是不滿,還是等大軍凱旋為宜。”
“陛下聖德光顯!”萬士和隻覺得頭疼!
學會了,陛下真的學會了,陛下學會了儒學士的經典大絕招,念經!
有道理的廢話一講就是一大堆,這道理沒有問題,關鍵是李太後隻會催促禮部,是他們禮部為難!
可萬士和這個諂臣也說不出,陛下在後方納妃嬪,前方軍兵不會不滿這等話,這是勸皇帝當個昏君。
站在朱翊鈞的視角下,現在納妃是不合適的,有點像,兄弟們在前線好好打,朕在京師給你們找了倆嫂子!
這不是胡鬨嗎?
可大明軍兵其實不怎麼關心這個,大明皇帝又沒有克扣他們的征戰糧餉來納妃,我乾我的活兒,皇帝履行戰前許諾,管你皇帝老兒究竟做什麼。
萬士和實在沒辦法上讒言,因為陛下每天都用一個光餅,算是表明振武的意誌堅決,和軍兵同甘共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