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章 利者,人之所欲也(1 / 2)

三娘子是逃入大明避難的,她這種和解派在戰爭開始之後,在草原是大明走狗,在大明是以恭順欺誆聖聽,兩麵不討好,三娘子乾脆直接選擇了完全投效大明。

但是一入大明,王崇古這個素來的奸臣,居然拿出了一本《請均田役疏》來,王崇古,他真的是太勇了!

“能給我看看這本奏疏嗎?”三娘子好奇這本引起了朝堂軒然大波的奏疏,究竟寫的什麼。

“雜報邸報滿天飛,全都是這本奏疏的內容,我讓人給你拿幾份。”王謙倒沒有隱瞞的意思,瞞也瞞不住,王崇古這本奏疏的熱度甚至壓過了大明征伐俺答汗,因為筆正們對王崇古這本奏疏,逐字逐句的口誅筆伐。

俺答汗?一個老匹夫罷了,王崇古才是大明江山社稷那個最大的國賊!

三娘子一邊看著邸報雜報,一邊看著王謙,眼神帶著不敢置信,作為和解派的代表人物,三娘子和晉黨的聯係極為緊密,自從馬芳在嘉靖三十五年攔住了俺答汗再次入寇京畿之後,大明和俺答汗之間的戰爭,就逐漸演變成了宣大方向養寇自重。

三娘子、俺答汗、俺答汗帳下萬戶,都是晉黨養的寇,為了威逼朝廷的寇,但凡是朝廷要對付晉黨,晉黨就放鬆邊防,讓朝廷鬆一下籠頭,一直到張四維被族誅之時,朝廷依舊不能鏟除盤大根深的晉黨,留下了王崇古這個人。

現在,王崇古成了忠臣?這可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之前王崇古做的所有事,其實可以用撈錢去概括,安置流氓疏的官廠團造,可是王崇古的政治資本,毛呢官廠的分紅去年才降到了固定的一萬銀,而開海投資的分紅成了大頭。

之前王崇古是個奸臣,也不算朝臣們罵錯了,因為踐行許諾的過程中,王崇古真的賺瘋了,說他是聚斂奸臣,不冤枉。

三娘子是個聰明人,很快就理解了晉黨在王崇古之下帶領的改變,之所以王崇古變成了一個脫離低級趣味之人,是因為他的低級趣味實在是太多了。

作為朝廷冊封的一品夫人,三娘子對大明的政局非常了解,她能架空俺答,建立歸化城,一方麵是草原和解派的鼎力支持,最大的原因還是大明朝廷的冊封。

王崇古這本奏疏一共一千四百字,是一篇類似於《安置流氓疏》的雄文,從現象、問題到原因,再到方法,對大明當下困局分析的鞭辟入裡,不是糊弄鬼,而是殺牛鬼蛇神的尖刀。

讓三娘子感到意外的原因,是王崇古的王家,何嘗不是牛鬼蛇神的一份子呢?這把刀能殺牛鬼蛇神,也能殺了王崇古滿門。

張居正對一條鞭法很猶豫,就是全國統一征銀,而不是有的征銀、有的征糧的一條鞭法。

此時的元輔,十分猶豫,因為他知道大明各地發展並不均衡,如若直接征銀,大明的白銀總數,仍然不能支撐一條鞭法的穩定運行,並且會成為害民惡政,可是不推行一條鞭法,混亂的稅製,也是一把割向百姓的鐮刀。

張居正始終無法下定決心全國推行一條鞭法。

曆史上的張居正在萬曆九年全麵推行了一條鞭法,因為那個時候,張居正的時間不多了,他很急,萬曆八年十二月的風波,讓張居正意識到了,皇帝對他的厭惡,所以他非常著急的推行了政令。

現在張居正不急,他打算慢慢來。

在這個關鍵時刻,王崇古拿出了《請均田役疏》。

這封奏疏要從嘉靖十一年兵部尚書唐龍說起,唐龍是正德三年進士,外任郯城知縣,嘉靖七年,累官至右僉都禦史,總督漕運兼巡撫鳳陽諸府,嘉靖十一年累進兵部尚書,唐龍是嘉靖新政,財稅改製的重要人物之一。

而唐龍當年就有感江西地方的許多問題,在江西地方試行過一段時間的均田役之法。

隨著道爺住進了西苑不理朝政,嘉靖初年的新政成果全都被清算,那一次的‘均田役’便成了曇花一現。

王崇古在奏疏裡說:

臣無元輔之能,更無總憲之正,竊為刑堂主事碌碌屍位,愧為朝廷大臣,上不能匡主,下亡以益民,述度德量力之心,減屍位素餐之咎,查舊案以聞前人之智,愚人千慮靈光乍現有所得,臣惟恐輔弼失算,亦如聽民怨載道哭聲謖謖,驚慮忐忑,臣聞芻蕘草野皆得獻於君,臣待罪大官竊守職事,不能匡正萬一,愧死無地,故宵蟲哀奏,以期聖上明鑒。

臣謹奏,伏惟陛下臨禦登極以來,廢寢忘餐以夜繼朝大類太祖,堅毅勇武不避寒暑大類成祖,及民之美德被庶民大類仁宗,行仁為達親親之誼大類孝宗,英斷夙成智大多略大類世宗,大臣聞君明則附,力除一切弊政,天下翕然,政如通衢,陛下常嘉言良納三思下章諸部,凡涉國事皆慎,大道之行惟賞罰明、仁行達,自古可稱明君英主者莫過於弘毅二字,幸有列祖之庇,大聖人出,則天下明。

這段大概的意思就是王崇古從嘉靖年間的舊案裡找到了唐龍做了均田役之事,覺得有用,所以上諫,而後就是車軲轆的馬屁。

[唐龍的奏疏嘉靖年間]

朱翊鈞覺得是馬屁,輔臣們倒不這麼認為,張居正、王國光等人在浮票上也是這麼寫的。

張居正不認為這一句大聖人的評價,有過分的地方。

陛下登基之後的作為有目共睹,王崇古這些話裡,有一句是假的嗎?奏疏不過夜、聞雞起舞不避寒暑習武、每日操閱軍馬,一個月隻有二十四日休沐一日也從來沒有斷絕,支持清丈還田還大力開海,對弟弟極好,萬國美人和祥瑞模型,朱翊鏐都有一份,還有皇叔朱載堉在朝,狂士口不擇言,陛下從不怪罪。

也就是這一段,被大明各大雜報的筆正們口誅筆伐,說王崇古這個奸臣果然是奸臣!陛下才十九歲,就開始妖言蠱惑陛下了!

讀書人罵人,真的非常難聽,以致於素來以奸臣之家標榜的王謙,都為父親鳴不平。

也不怪讀書人這麼罵王崇古,實在是王崇古身份地位超然,這麼一本奏疏實在是把事情說的再明白不過了,明白到讓人害怕的地步。

王崇古在奏疏中說:今天大明天下,名門望族鐘鳴鼎食之家,兼並天下,每到朝廷造冊的時候,就會行賄,減少田畝的登記在魚鱗冊上,這叫飛灑,即便是考成法之下的大明亦是如此。

除了減少田畝登記外,最大的問題,便是隱丁,王崇古稱之為活灑。

有的是暗藏逃絕子戶,這是死寄;有的是分家卻不落戶口,這叫詭寄;有的明明有胳膊有腿卻落成了畸零戶,這叫畸寄;有的功名在身,卻孑然一身,父母兄弟妻子都沒有,這叫不歸;有官身之家居然僅有自己一個壯丁,實在是不好糊弄就過繼一個義子,這叫包納;進士舉人捏造自家傭奴,明明上百人,在冊卻隻有一奴仆,這叫捏作;

可是有的百姓之家,明明已經幾近於破滅的地步,可在冊卻是整整齊齊的一家人,這叫空影;明明已經絕望到了墾荒都不得的百姓,家中卻有良田數頃,這叫浮末。

這種隱丁的手法,最大的問題就是導致了朝廷每年的賦稅無法征收,大戶所欠,衙役隻能逼迫小民賠償。

小民賠不起,就隻能逃亡,那縣衙就隻能讓裡正填補這個窟窿,裡正賠不起,也隻能逃亡;最後就是落在了糧長的身上,每到誰家被指派為了糧長,家裡人甚至出殯一樣的哀嚎,大小對泣親戚相吊,寧願去充軍也不願意當糧長。

這還是糧長,那小民又當如何呢?恐怕連哭喪的機會都沒有了。

所以王崇古才會說:亦如聽民怨載道哭聲謖謖,驚慮忐忑。

更加可怕的是:大明的賦稅有田賦也有徭役,也就是人頭稅,大戶之所以要隱丁,就是為了把人頭稅省掉,但人頭稅朝廷要收,就要苛責小民了。

利者,人之所欲也。

這就是問題,也是王崇古被謾罵的第二個地方,你明明說大明在陛下的帶領下國泰民安,怎麼筆鋒一轉,大明有了大病,這哪裡是國泰民安,力除積弊,分明是要亡國了,你王崇古如此渲染隱丁和危害,不就是為了嚇唬皇帝,奪取權柄嗎?

王崇古,你這個大奸臣!

朱翊鈞對隱丁的問題非常非常看重,王崇古這前麵說國泰民安,後麵說國有亡國之兆,看似首鼠兩端,這是基於矛盾說的一種辯證法,陛下做了很多,這是有目共睹的,但還有一些危機,在水麵之下,也要看到。

朱翊鈞不認為王崇古是個傳統的奸臣,王崇古非常清楚的知道這份奏疏的威力,所謂真的很忐忑,萬一陛下覺得自己做的已經很好了,懶得繼續革故鼎新了,他這本奏疏就是催命的刀。

王崇古講明白了自己上書的動機,隱丁的現象、各種隱丁的手段和造成的危機後,進一步論述。

隱丁的危害還有,對基層組織的破壞,裡正糧長製度的徹底破壞造成了大明皇權不下鄉的基本事實。

除了製度上的破壞,還有人口增長的憂慮,大明自永樂之後,丁口再無增長了,大明兩百年自然是禍患不斷,可並無破國之危機,怎麼到了現在,還和當初一樣,人丁一萬萬,還穩定了這麼些年?就是隱丁引發的問題。

生產力是人改變自然的能力,人才是那個主體,人少了,如何去生產?如何去開拓?大明如同蛟龍困於溝渠一樣動彈不得。

生孩子=徭役=人頭稅=破門滅戶,誰還肯生?

元輔先生說:天下困於兼並,王崇古則說:天下困於朘剝。

兼並塑造了階級,而朘剝讓階級穩如泰山。

王崇古還引用了羅馬滅國的教訓,羅馬人不願意生孩子甚至逃亡了蠻族避免稅賦,最終造成羅馬人越來越少,被蠻族所消滅,無論羅馬皇帝如何鼓勵生育,都無法獲得基本盤人口,最終滅亡。

高啟愚、黎牙實等人翻譯了很多泰西的書,王崇古也喜歡看這些海外的故事,羅馬可是泰西的正朔,但羅馬滅亡了,再也沒有閃電般歸來。

在闡述清楚和明白隱丁的危害後,王崇古訴說了自己的努力,他作為刑部尚書試圖改變這一現狀。

臣嘗立法清理,雖未收厘革之功,亦稍有規正之漸,法嚴人之所畏也。法輕則易犯。臣律例欺隱田糧罪,止滿杖其田入官,所欺稅糧依數徵納,若詭寄、影射並受寄者,罪如之。

王崇古嘗試在正在修纂的《大明會典》上增加了欺隱田糧罪,而且進行了執行,但法嚴則成害,法不嚴則易犯,這個力度王崇古在幾年的時間裡,進行不斷的調整,最終仍然未收厘革之功,這讓王崇古焦慮不安。

考中功名前的王崇古是個行商,他走南闖北,去過草原,也去過江南,雖然水土不同,但都是存在相同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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