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要麼是張居正被說服,要麼是朱翊鈞說服張居正,沒有彆的選項,這個奉國公,張居正答應,朱翊鈞要封,不答應也要封。
“陛下臣的確說過。”張居正回旋鏢吃多了也習慣了,他俯首說道:“陛下,臣也是為了保護戚帥,權盛者摧,功高者隳,楊博是君子還是小人?楊博想做君子,但他沒有改過自新的機會了。”
張居正談到了矛盾說已經被刪減的問題,楊博是君子還是小人的問題上,有的時候,人爬到了高位,就會身不由己,朱翊鈞倒是舍得給張居正明攝宗的廟號,但是不能,這就是張居正想要表達的核心觀點。
戚繼光已經爬的足夠高了,沒有必要再往上爬了。
“先生教朕大道之行,現在卻告訴朕,不能這麼做,那先生為何要教朕呢?”朱翊鈞打出了一張蠻不講理,我不聽我不聽,你理由再多我也不聽。
這就是耍無賴,張居正在講實踐,朱翊鈞一直講理論,這根本就是在詭辯,朱翊鈞的理由是完全站得住腳的理由,但問題是實踐中,需要對現實進行妥協。
“這也是戚帥的意思,戚帥兩次動用了天子賜器,既然已經賜器,便不要賜名了,戚帥在塞外一斬隨軍無德商賈,二斬板升敗俘,就是為了不更進一步。”張居正仍然講事實。
戚繼光的兩次殺人都是先斬後奏,尤其是板升的亡命之徒,其實應該由宣大總督吳百朋來上奏請斬,這些亡命之徒必死,但誰來殺是問題的關鍵。
戚繼光直接殺了,就是給自己潑臟水。
“不不不,這件事朕問過大宗伯了,萬士和對朕說,這是慣例,當初英國公張輔征戰安南時候,也是先先斬後奏,每下一城必斬亡命奸猾,防止這些亡命奸猾聚嘯作亂,這是行軍作戰的必然行為,沒什麼大不了的,英國公張輔兩次征戰安南,都這麼做了,直到現在,安南國依舊有英國公張輔的奉祀,安南人沒有怨恨張輔。”朱翊鈞連連擺手。
朱翊鈞收到前線的塘報之後,立刻召見了萬士和,詢問萬士和有沒有洗地的辦法,萬士和表示,這還需要洗地嗎?這不是應有之意嗎?而後拿出了張輔每下一城必殺亡命的舊例出來,這些殺孽,並不是大明丟失交趾十三司的原因。
交趾承宣布政使兼按察使黃福,在交趾十九年,威惠兼行,深受百姓的愛戴,他一走,剩下的官員殘忍朘剝,最終導致了黎利的徹底坐大。
張輔在安南的殺孽更重,但安南人都覺得這些亡命之徒該死。
戚繼光殺人,不是問題,甚至不需要洗地,自有祖宗成法兜底,張輔做的如果不對,明成祖朱棣為何沒有懲治?難道是因為明成祖朱棣太過於昏聵?
“陛下。”張居正略顯無奈,他在講戚繼光的個人意願,朱翊鈞反而又開始講事實,從始至終,皇帝都在避重就輕。
壞消息:陛下向賤儒學習。
好消息:全都學會了!
“陛下,這對戚帥而言不是好事,若是如此封公,日後戚帥便不能領兵出戰了。”張居正又談到了對戚繼光的影響,戚繼光現在以遷安侯領京營自然可以四處出擊,但戚繼光一旦成為了奉國公,便隻能養老了。
戚繼光雖然老了,但還遠沒有帶不動兵的時候,這麼一封公,怕是雄鷹折翼隻能蟄伏。
不能打仗對將軍而言,是折磨。
朱翊鈞剛要說,封了國公怎麼就不能帶兵打仗了?但仔細一想,還真是這樣。
國初之時,國公當然能帶兵打仗,因為朱元璋、朱棣都是最能打的那個,但現在國勢已經完全不同,朱翊鈞並不是最能打的那個,所以國公領兵之事,的確和張居正說的那樣。
朱翊鈞發現了,張居正絕對是有備而來,隻要陷入張居正的討論話題之中,就會陷入被動。
“戚帥班師仍有時日,先生,朕聽聞先生近日不便久坐,這樣吧,朕讓大醫官陳實功為先生診治一二,放先生一個月的假。”朱翊鈞打出了一張轉移話題,暫且擱置,以張居正生病為由,給他放假看病。
張菊正久坐,這病到了不得不看的時候,這些年張居正雖然沒有辛辣飲食,但這十人九痔,有這方麵的病,對於久坐的張菊正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兒,大醫官陳實功這麼多年的實踐,十成有一百成的把握,可以在七日內痊愈。
陳實功現在在外科的實力,遠超以往,光是解刳的淩遲犯都有了上百人,做的痔瘡手術已經足夠從京師排到了薊州了,對於張菊正這個痔,陳實功有充足的把握,沒有把握,他也不敢跟皇帝說外科手術。
陳實功發明了一種三品一條槍,隻需要一下,就可以解決問題。
張居正也同意了做手術治療,至於是不是會死,他倒是沒有太多的擔憂,他死了對大明國朝不會出現太過於劇烈的影響,均田役的內容,他已經安排了下去,可能陛下會很辛苦一段時間,但下一個卷王會隨著考成法遴選製度出現在朝中,繼續輔佐陛下。
“陛下。”張居正真的有些無奈,陛下是皇帝,耍無賴誰能耍的過陛下?
“先生,戚帥奉國公之事,朕意已絕,不必再勸了,就是先生拉上內閣,拉上五府一起反對,這也要辦。”朱翊鈞給了張居正非常明確的答案,這件事他一定要辦。
張居正沉默了許久,思考再思考,右手拇指在食指上不停的撚動著,才開口說道:“那就封吧。”
張居正妥協了,不妥協陛下也會耍無賴,他總不能學高拱一樣,不讓陛下處理國事,既然要封,那就是陛下和內閣意見完全一致。
其實分歧的根源是張居正和皇帝對於京營的定位出現了分歧。
張居正從頭到尾都把京營看做是皇帝的利刃,維持穩定的一把最好用的工具、新政的壓艙石,這就是張居正對京營的定位,也是張居正振武的根本目的,尊主上威福之權的政治主張。
而朱翊鈞對京營則是有更多的期盼,隻做一把維持穩定的工具,其實完全沒必要如此重金打造,他對京營的定位是伐不臣,這個定位更加明確的指標就是實土郡縣的開疆拓土。
一個是維持穩定,一個是開拓尖刀,定位不同,決定了京營總兵上限的不同。
張居正也不是鐵了心的要領著內閣跟皇帝唱反調,真的要唱反調,也不會同意京營征伐板升了,俺答汗都快老死了,這是天下皆知的事兒,等兩年,俺答汗死了,受到羊毛生意的經濟羈縻,草原河套也可以慢慢圖謀。
陛下執意如此,張居正也不再反對,他猶豫了一番,將一本封好的奏疏遞給了馮保,才開口說道:“陛下,若是天不假時,陛下再拆開看。”
“好。”朱翊鈞點頭。
“臣告退。”張居正站起來俯首見禮。
畢竟是做手術,也有可能出現問題,他給陛下這封奏疏,是他的遺書,若是真的一命嗚呼死在了三品一條槍之下,陛下再看遺書不遲,若是得天眷顧,沒有死,那就沒必要拆了。
“馮大伴,送送先生。”朱翊鈞揮了揮手,示意馮保代為送行,張居正一走,朱翊鈞就拆開了奏疏細細的看了起來。
一本從結構到內容都和諸葛亮《出師表》高度相似的奏疏,懇切委婉的言辭勸勉,勸皇帝勤政不要荒蕪政務,勸皇帝不要忘記了唐玄宗、世宗皇帝的克終之難,勸皇帝要廣開言路、嚴明賞罰、親賢遠佞,讓大明再次偉大的期許就完全落在了皇帝的身上,希望陛下不要辜負萬民的期許,誰人誰人可用,哪些人不可用,都寫的很明白。
出師表,是一份遺書,朱翊鈞當初全文背誦的時候隻是覺得諸葛亮絮叨,到了後來再讀,才徹底讀明白了他的內容,那時候征戰,舟車勞頓,稍有不慎就是死於長途跋涉之中,但諸葛亮還是帶著軍伍繼續北伐了。
張居正這本遺書,也是類似的。
相比較諸葛亮,張居正其實是略微遜色一些的,張居正的軍事天賦並不是很強,張居正也沒有指揮大兵團作戰的能力,張居正還是個大貪官,收軍將和外官的孝敬。
朱翊鈞確實沒有諸葛亮,但他有張居正輔弼,軍事上還有戚繼光可以倚重,道德楷模上有海瑞,這完全足夠了,老天爺對他已經足夠好足夠好了。
萬曆九年,十九歲的朱翊鈞,已經有了充分的經驗處理國事,張居正教的真的很好,好的壞的,都教了,但張居正真的走了,朱翊鈞會變得異常忙碌,會耽誤他的不務正業。
次日緹帥趙夢佑調動了八百緹騎,將整個全楚會館團團圍住,所有人出入都需要進行嚴密檢查,而入府的瓜果蔬菜,不再是全楚會館自己購置,而是皇帝派遣了張宏統一采買送入府中,確保張居正這個虛弱時候,萬無一失。
在籌備手術完成之後,朱翊鈞親自到了全楚會館,卻沒有進去,給的壓力足夠大了,壓力再大,怕陳實功手抖。
“王謙啊,你怎麼也在這兒,莫不是要害先生?”朱翊鈞手裡攥著一把三品一條槍,研究著這玩意兒的結構,確實是十分精巧,而且鍍鋅防鏽做的極好。
朱翊鈞沒進去,怕陳實功手抖,王謙也沒進去,他也站在門前等著,他來是父親派來的。
“陛下,這可不能亂說啊!臣絕無此心,若是心裡有鬼,還敢站在這裡?”王謙連連擺手,陛下平日裡愛說玩笑話,可這話,可是誅心之言。
“那倒也是。”朱翊鈞將一品三條槍還給了張宏,才說道:“王謙啊,朕對你父子二人不薄,要銀子朕可以給,要地位朕也可以給,要名聲朕也可以給,要青史留名朕也可以給。”
“但唯獨先生的命,朕給不了。”
王謙打了個哆嗦,作為政敵,王謙也不是沒想過趁著張居正虛弱,做點文章,但王謙的想法跟父親一說,父親抽出了七星環首刀,以近七十歲高齡愣是追了王謙兩條街才罷休。
有些事,王崇古看的比王謙明白,大明皇帝簡單易懂,有些東西可以碰,有些東西真的碰不得。
“這次戚帥大勝,我爹一高興,賞給我七萬兩銀子零花,嘖嘖,真的大方。”王謙要回這個話不容易,他從另外一個角度滴水不漏的回答了這個問題。
戚帥贏了,王崇古很高興,七萬兩銀子的零花錢,整個大明也是獨一份了。
而另一方麵,則是表功,晉黨雖然有佞臣,但整體表現,還是算是忠君體國,沒有為了銀子給戚繼光的征戰找麻煩,沒有對征伐造成影響,這就是表功。
王崇古是真的高興,戚繼光這贏了,晉黨當初養寇自重的事兒,也算是平穩落地了。
“陛下,手術很成功。”一個小黃門從全楚會館門前跑了出來,大聲稟報著裡麵的情況。
“很好,明日朕再來看。”朱翊鈞還沒進去,他怕把細菌帶進去,但每天都會過來詢問。
唯一遺憾的是,當初朱翊鈞說要在三品一條槍上撒一把辣椒麵的事,不能兌現了。
當初晉黨發難張居正獨占講筵,張居正沒有任何猶豫,就把朱翊鈞丟了給了王家屏和範應期,朱翊鈞那時候就打算在三品一條槍上撒一把辣椒麵,讓張菊正知道什麼叫眥睚必報,什麼叫記仇。
董狐狸是對的,大明皇帝是真的記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