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的人才遴選機製,從科舉到官場,一步一坎兒,每一道都是生死關,過不去就是一輩子,考中了舉人的範進變得瘋魔,不是虛妄的荒誕,是魔幻的現實,更是階級的跨越。
從數以千萬計的讀書人卷到每三年三百人的進士,已經是人間龍鳳了,而後才會進入官場繼續卷,最後卷到大明的京堂,卷到六部明公,卷到文華殿,卷到內閣。
每一個內閣的輔臣,性格雖然不同,可他們世事通明,人情練達,他們對大明的問題非常非常清楚,甚至有自己的想法去解決這些問題,但是從來沒有人想去切實的解決這些問題,不是不會,也不是不能,而是不去做。
楊博不是不懂天下之弊,但他不去做,王崇古用實踐證明了,他真的很懂大明,但在挨揍之前,也沒有做,萬士和剛入朝的時候,糊弄小孩子,他們對大明的弊病是很清楚的,甚至熟練掌握了祖宗成法。
張居正做了,他帶著一群很勇敢的人,戚繼光、王國光、譚綸等等,一起做了。
王崇古要地位,他是次輔是官選官的頂層建築;王崇古要權勢,朱翊鈞可以讓他當次輔,權勢滔天;王崇古要青史留名,朱翊鈞用皇權支持他的所作所為,實現他那些看起來有些離經叛道的主張。
但唯獨,張居正的命,朱翊鈞不會給。
張居正看病這幾日,朱翊鈞沒有進全楚會館,而是每天過來一趟詢問,一直到七天後,張居正已經完全康複之後,朱翊鈞才邁過了全楚會館的門,走了進去。
“臣拜見陛下,陛下萬歲金安。”張居正的心情頗為複雜,倒不是因為難堪,他活到這個歲數,病不諱醫的道理,他很清楚,雖然治療的位置頗為不雅,但命更重要,他心情複雜主要是這短短七日,陛下的做法。
程門立雪的故事裡,楊時和遊酢要拜見‘朱程理學’的儒學大家程頤,因為程頤在休息,楊時和遊酢一直等在門外,天空下起了大雪,一尺多厚,程頤才醒來,這個故事,表現了楊時和遊酢求學的赤誠,對學問的尊重,以及尊師重道,而程頤在這個故事裡,也被賦予了極高的價值,他作為大儒,值得被等待。
土木堡之變後,也先進攻京師,被於謙、石亨、範廣等人組織軍兵抵抗在京師城外擊退,景泰三年,於謙痰疾越來越重,重到迷走神經痛,半夜睡不著咳嗽連連,景皇帝朱祁鈺知曉於謙的痰疾需要鮮竹,而那個時候,整個京師,隻有萬歲山有鮮竹,朱祁鈺作為皇帝親自到景山,親自伐竹取瀝。
這個故事裡,是景皇帝朱祁鈺的禮賢下士,也是為於謙賦予了價值,於謙擊退瓦剌人、迎歸明英宗、維護了帝國的穩定和社稷的存續,西晉末年晉懷帝晉湣帝兩帝被俘,西晉滅亡,北宋末年宋徽宗、宋欽宗被俘,北宋滅亡,唯獨大明,皇帝被俘的情況下,仍然擊退了敵人,並且把俘虜皇帝給要了回來。
於謙確實值得被賦予這樣的價值,因為他做的事,在中原漫長的曆史上,也是唯一的一次。
張居正捫心自問,自己值得被皇帝在門前等七天嗎?他值得陛下如此賦予價值嗎?張居正隻是覺得自己做了自己作為首輔該做的事兒,陛下一口一個元輔先生的叫著,他這些年隻是儘忠職守了。
大明至高無上的皇帝,挺過了主少國疑的艱難,終於成為了帝國真正的帝君,擁有十萬京營銳卒的陛下在反複的矛盾衝突中,不斷的果斷抉擇,早已經不需要他這個首輔再扶著前行了,這個時候,張居正反而成為了陛下將大明揉捏成自己形狀的絆腳石。
戚繼光封公之事上,張居正兩次反對,陛下辯論不過甚至耍無賴,張居正覺得自己已經成了絆腳石,他的骨子裡是個保守派,他的路線大部分都是圍繞著皇權進行,是正經的保皇派。
客觀而言,張居正認為自己隻是做了一些自己應該做的微小工作。
所以,當張居正知道,至高無上的大明皇帝,每天都會到全楚會館的門前來,仔細詢問病情、恢複、水食、下人等等情況後才會離開,這一情況是今天早上康複後,張居正才從遊七的嘴裡知道的。
不應該啊!
這是張居正得知後的第一反應,按照曆史經驗而言,這個時候的他,就該死了,連楊士奇在明英宗長大之後,都被明英宗一腳踹開了。
“先生免禮。”朱翊鈞完全不知道張居正的內心如此的波濤洶湧,張居正這種老怪物,早就不是喜形於色的少年了,反倒是朱翊鈞露出了一個陽光燦爛的笑容,像個孩子,一如當初,不過從大男孩,變成了大丈夫。
朱翊鈞繞著張居正轉了一圈,轉頭對著張宏說道:“好好好,吩咐下去,今天在全楚會館用膳。”
張居正生病後一直有股暮氣,雖然他不說,但朱翊鈞能感覺到,現在暮氣儘數褪去,又變成了帥老頭,甚至有了幾分朝氣,不得不說,老天爺給了張居正天大的才華,也給了他樣貌,年輕時候的他,定然風流倜儻。
又能為大明繼續賣命了,朱翊鈞又可以繼續自己的不務正業了。
明成祖朱棣其實也挺不務正業的,永樂六年後,朱棣不是在北伐就是在準備北伐。
“陛下,王次輔到了。”一個小黃門俯首稟報。
“宣。”
朱翊鈞很喜歡全楚會館的格局,他的西苑就是仿全楚會館營造的,前院文昌閣辦公,後院是生活起居的家,他十歲的時候,就跑到全楚會館轉了個遍,那次是緹帥朱希忠離世,請戚繼光回京營主持,朱翊鈞拿著帶著血的遺書,找到張居正,逼張居正徹底放戚帥自由。
彼時戚帥是隸屬於張居正的門下,一句門下走狗,道儘了戚繼光對大明、對中原、對中國的炙熱而純淨的愛,寧願給人門下走狗,也要海波平,也要北虜不得進犯。
“拜見陛下,陛下聖躬安。”王崇古來恭賀張居正痊愈,也不是空著手來的,他帶了副字畫,而且還帶了王謙過來。
王崇古在張居正生病這段時間,是不方便到這裡來,萬一張居正真的在看病時出了問題,王崇古的探望就是被攻訐的把柄。
“免禮。”朱翊鈞在文昌閣見到了王崇古,離吃飯的時間還很早,大家都在書房說話。
除了王崇古,其他人是沒有資格現在前來恭喜的,隻有明日他們才能過來拜見恭賀。
帝國皇帝、首輔、次輔這個時候齊聚一堂,是為了劃分利益,戚繼光剛剛拿下了板升,向著河套挺進,關於河套的利益分配,就是接下來朝中黨爭的重頭戲。
爭歸爭,但黨爭不應該變成黨錮,鬥而不破,在矛盾中相繼發展,是當下大明朝堂的局勢。
張居正剛剛痊愈,就開始繼續為帝國操持了。
“元輔看病的這段時間,咱們京師可謂是風平浪靜,連那茶館,都是交頭接耳,不敢大聲說話,今日來全楚會館,街上又開始熱鬨了。”王崇古開始扯閒篇,進入會談的主題之前,需要寒暄。
王崇古羨慕,羨慕張居正身上那比天還高的聖眷,文張武戚是陛下的金口玉言。
陛下這麼說,也這麼做,張居正看病這段時間,皇帝陛下把京營剩下的兩萬軍兵調入了城內,陛下習武的陪練們,全都安置到了重要的地方,尤其是全楚會館的保護工作,真正的固若金湯。
陛下選擇這個時間給張居正看病,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戚繼光的捷音傳入京師,當俺答汗等一眾俘虜入京,戚繼光的威名直觀的體現在了京堂所有人麵前的時候,張居正開始做手術,陛下就是用戚繼光的赫赫威名,壓製朝堂之中那些野心家們蠢蠢欲動的野心。
王崇古毫不懷疑,陛下會殺人,甚至他王崇古也在名單之上,排名非常非常靠前。
京師的風平浪靜,是數年新政的結果,京堂被張居正打造成了陛下的一言堂,在很多重大決策上,陛下可以獨斷專行。
朱翊鈞懷疑在原來的曆史上,張居正的死是一個陰謀。
大明外科手術,遠沒有想象的那麼落後,陳實功作為外科聖手,成就不凡,他甚至可以做闌尾炎手術,甚至對腫瘤也就是枯榮症有所研究,陳實功出現也不是沙漠裡孤零零的長出了一根獨苗,是無數外科醫生中湧現的傑出人物。
在原來的曆史上,給張居正看病的外科醫生名叫趙裕,是徐階府上的醫倌,當事情和徐階有了聯係之後,朱翊鈞覺得不是陰謀也是陰謀了。
陳實功有一種藥,叫枯痔散,用藥七八日,就可以枯痔,調理十餘日就可以正常起居,還有一種更加烈性的藥,是一種藥條,是民間用砒霜做的藥條,塞入後,痔也可以枯萎,砒霜這種東西,少量可以打蟲,大量就是劇毒。
什麼情況下用藥,什麼情況下做手術,是完全不同的。
朱翊鈞懷疑,來自徐階府邸的醫生趙裕,使用了烈性藥物,就是那種砒霜做的藥條。
朱翊鈞在京堂擺出了如此架勢,就是表明一個態度,要搞事,朕的刀未嘗不利!
“謝陛下隆恩。”張居正再次俯首謝恩,他現在已經很確信了,他的新政不會隨著他的死亡而消散,人亡政息的魔咒,真的不會在他身上應驗,陛下掌握了無上的權力,而且知道如何使用這種無上權力。
成功了,張居正知道自己成功了,明君是不能被培養出來的,陛下睿哲天成,再加上他的悉心教育,大明終於盼來了明君。
“歸化城、板升城距離不過二十裡,這次板升城破,戚帥上奏說,把板升和歸化合為一城,定名歸化城,宣府、大青山、集寧、官山、歸化官道驛路的修建和平整,工部已經上奏籌建,而從大同府、大同右衛、東勝衛、歸化的官道驛路,也開始了繪測。”朱翊鈞說起了今日的主題——分贓。
王崇古立刻開口說道:“朝中目前爭論的是,京宣馳道,是否要一路修到歸化,甚至修到河套去,激進些的認為應該修到河套,保守的則認為官道驛路足夠用了。”
這破首輔,誰愛當誰當,給他王崇古都不當!張居正不在朝這七天,朝臣為了這點事吵翻了天!吵的王崇古腦袋都大了。
“問題還是錢。”張居正稍加思索,就明白了為何有這種爭論。
錢不夠用了,大明現在賺得多,花的錢也多,每年僅僅軍費就1100萬銀,再加上天下百官、宗親的俸祿就680萬銀,大明一年歲入才2200萬銀,這種大筆基礎建設投入,對於朝廷而言也是一個巨大的負擔。
“兵部尚書怎麼說。”張居正問曾省吾的看法。
“曾尚書說這修起來太貴了,但是不修,那不是白打了嗎?先修官道驛路,等京宣、京遼馳道修完,再把官道驛路修為馳道,打下來,自然要守得住,有馳道就守得住。”王崇古解釋了下曾省吾的說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