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個錯誤,大到成為一個笑話時,這個錯誤就不會承認。
要麼錯下去,要麼扭曲事實,彆無他法。
這是社會運行的基本邏輯,也是很多時候,旁枝末節的小錯,逐漸演化為滔天巨禍的原因。
大明對北虜的和解,隆慶議和自然是俺答汗真的很能打,也有大明自身的原因,那就是這個依托於北虜入寇誕生出的晉黨盤大根深,嘉靖末年和隆慶年間真的進攻俺答汗,晉黨非但不能成為朝廷的助力,反而會成為阻力。
晉黨養寇自重,是確有其事,多次謊報軍情,引起京城震蕩不安,多次心照不宣的北虜叩關,阻止朝廷對晉黨不利的政令,一個錯誤推著一個錯誤,逐漸讓晉黨和朝廷背道而馳。
王崇古作為黨魁,隻有兩個選擇,一錯到底,繼續挾虜威逼朝廷,或者想辦法徹底讓這個笑話消失。
第一個選擇是不切實際的,戚繼光隆慶二年就北上了,到了萬曆年間,戚繼光在薊州領十萬客兵、衛軍,北虜已經無法南下,晉黨和俺答汗加一塊都不是這十萬強兵的對手,戚繼光領了京營後,連賤儒都閉嘴了,但凡是涉及到戚繼光的事兒,都是避而不談。
當彆人指責你要造反的時候,你最好真的有實力造反,那就沒人指責了。
所以,隻能第二個選擇,讓這個笑話消失。
現在!誰再攻擊他王崇古甘心媚虜,欺誑朝廷,躐取爵賞,及將敗露,複仗錢神偃然,他王崇古可以底氣十足的說:我那是忍辱負重!
事實的確是他們晉黨在養寇自重,但隨著俺答汗被抓到了京師,晉黨都有了出路,即便是歪曲事實,也算是邏輯自洽,甚至看起來格外的合理。
俺答汗當初兵強馬壯,大明打不過,那是真的打不過,為了防止兵禍在山西、京畿、山東蔓延,晉黨隻能強忍著內心的屈辱,款曲事虜,防止他們入寇,現在大明兵強馬壯,大明贏了,那他們所有的隱忍便都是值得。
俺答汗被俘,陛下體麵,為道爺報了仇;朝廷體麵,擺脫了被罵慫貨的罵名;晉黨體麵,有了下台的台階;天下體麵,原來我大明還是那個天下無敵的大明。
當內部矛盾已經激烈到不可調和的時候,往往會通過戰爭訴諸於外,這非常危險,能打贏就一切都好,打不贏就是滿盤皆輸。
矛盾的激烈程度是有不同的,鬨到不可調和又沒有什麼紓解的手段,那就隻能一方徹底毀滅,那時候就需要拿起刀來殺人。
非常顯然,海事學堂培養的舟師們對朝廷政令的反對,這個矛盾的激烈程度,還沒有到必須要殺人的地步。
“陛下看的通透,主要矛盾,還是勢要豪右不滿朝廷對海貿諸事的直接乾涉。”王崇古重複了一遍陛下的話,由衷的說道。
張居正這次是痊愈了,即便是張居正沒能痊愈,陛下依舊可以請出《矛盾說》、《公私論》、《生產圖說》、《階級論》來分析問題,並且切中要害。
這幾本小書其實沒有多大的威力,可這幾本小書再加上至高無上的皇權、強橫的京營、水師,發揮的作用不可估量。
朱翊鈞看著張居正說道:“這件事,其實朕可以理解舟師們的想法,他們通過在海事學堂學習,掌握了牽星過洋之術,按照生產圖說來論,這是他們通過學習積累了自己的經驗,經驗是一個人的固定資產,而現在朝廷的擴招,讓他們的固定資產有縮水的可能。”
“在供需關係中,供應不足需求旺盛,他們的身價自然會水漲船高,為了自己奔波張羅,朕可以理解他們的難處,也希望他們可以理解朝廷的難處,開海如火如荼的展開,大明需要更多的舟師。”
這世間沒有兩難自解的辦法,必然會有人利益受損。
“陛下,人都是從眾的,自然是有人在裡麵牽頭,半成的人便足夠裹挾九成半的人了。舟師們之所以敢如此堂而皇之的違抗朝廷的政令,顯然有人為他們準備了充足且光明的退路,勢要豪右對朝廷的乾涉不滿,其實也好辦的很,日後這舟師每三年考核一次,考過了就給他信牌,考不過也就不必牽星過洋了。”張居正給出了自己的辦法,考試,他擅長這個。
說是考試,其實是管理,通過行政手段,加強朝廷對舟師這個新興集體的控製。
王崇古略感無奈的說道:“肉食者鄙啊,明明擴招有利於這些個遮奢戶,但他們已經鼠目寸光隻看到了眼前的利益,他們反對朝廷的乾涉,那自永樂到萬曆,大明官船不再下海,也沒看到了這些個遮奢戶們把海貿經營的風生水起。”
王崇古是官選官的頂層建築,而且還是名門望族之上的壟斷階級,站在他的立場上看到這個問題,其實他覺得擴招有利於遮奢戶。
“這就是問題所在了,他們為何要鼓動這些舟師們反抗朝廷的政令呢?”朱翊鈞看向了王崇古。
海事學堂擴招,促進海貿發展,蛋糕變大,對每一個在開海事上謀利的遮奢戶都是極為有利的,可是他們偏偏選擇了在生死的邊界瘋狂的試探。
王崇古其實可以理解這些南衙海商們的想法,他思忖了下才開口說道:“一頭牛身上,牛肉的每一部分價格是不同的,牛裡脊和牛下水之間是有差彆的,舟師不是簡單的勞力,還是人脈,是關係,能夠聚合起來,影響朝廷決策的龐大勢力,隻有把舟師控製在手裡,才能把牛裡脊牢牢的掌控在自己的手裡。”
“同樣,當下海貿的規模已經非常龐大了,大明密州、鬆江、寧波、月港、廣州五大市舶司,海外長崎、琉球、呂宋、舊港海外市舶司,現在一年有抽分稅340萬銀,如此龐大的規模,近海的船隻已經很多了,狼多肉少,已經在岸上的遮奢戶們,其實並不想讓其他人繼續上岸。”
王崇古從兩個方麵去論述了這個問題,遮奢戶們才不管大明國朝整日如何,海貿戰略等事,他們考慮的是自己的家,分到自己手裡的利益,千鳥在林不如一鳥在手,分到自己手裡的是裡脊還是下水,才是他們關心的事兒。
還有就是不希望更多的人入局,大明在海貿上賺錢的人已經很多很多了。
越激烈的競爭意味著越少的利潤,激烈的競爭要麼想辦法降低成本,要麼想辦法消滅對手,顯而易見提高生產力降本增效擴大利潤需要龐大的投入,而消滅對手,手段層出不窮的同時,也更加廉價。
這是話語權的博弈。
“更加簡單來說,他們想要成為壟斷階級,或者保證自己壟斷階級,才會如此試探。”王崇古進行了總結,他結合自己的經驗,回答了陛下的問題。
這也是張居正一聽這件事,就立刻詢問是不是孫克弘、孫克毅,因為孫克弘有充足的動機,保證自己壟斷地位。
“那麼,就看看申巡撫和舟師的談判結果了。”朱翊鈞進行了初步總結,走一步看一步,如果舟師的要求不算過分,大明朝廷也是願意出讓一部分的利益,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朝廷要動人的利益,還不允許人反抗兩下了?
朱翊鈞在全楚會館用了午膳,說給張居正一個月的假期,那就是一天不少,張居正身體已經痊愈,但還需要調理,最好的調理是休息,對於張居正這樣的人物而言,休息是一件極為奢侈的事兒,他平日裡真的太忙了。
王崇古終於到了文淵閣坐班,這是他入閣五年後,第一次處理庶政,這才七天,他已經徹底厭倦了這個工作,磨坊裡的驢都沒這麼忙的。
實在是幺蛾子事太多,有些布政使、按察使聯合起來架空巡撫,巡撫上奏喊冤訴苦,王崇古又不是沒當過巡撫,巡撫的權力有多大王崇古一清二楚。
不得已,王崇古跟這些巡撫分享了下如何禦下的經驗,不過是請客,劃出道來看看手下這幫人的利益訴求,看清楚哪些人可以用,哪些人不能用,劃分利益;殺頭,殺雞儆猴,找到那隻雞,威懾那些猴,也不一定非要殺掉,罷免會更加讓他們痛苦;收下當狗,能用的人成為自己的班底。
現實情況會更加複雜,手段需要頻繁交替使用。
王崇古拿起一本奏疏,是泰西大帆船再次到港,這次又是十艘大帆船,裡麵光是白銀,就有四百萬銀,除了白銀之外,還有銅料、魚油等物,總交易額超過了九百萬銀,朝廷這一次抽分,就抽分了五十四萬銀之多,這是單純的抽分稅。
這本來是個好事,但很快,南衙都察院的言官們又開始連章上奏,說的問題還是五桅過洋船放開購買的事兒,泰西能買,蒙兀兒國能買,寧予友邦不予家奴的大明天子,這說得過去嗎?
再加上舟師聯合反對海事學堂擴招的事兒,顯然,這是一整套組合拳。
“金錢啊,蠱惑人心。”王崇古寫好了浮票,他是真心實意的希望張居正早點回朝,這些糟心的事,都丟給張居正去處理。
住在會同館驛的三娘子,在俺答汗回京後,就開始溝通禮部鴻臚寺卿,希望可以覲見陛下,而後辭歸。
俺答汗被抓了,她的去留就成了朝廷現在避免談及的問題,主要是不知道皇帝的意思。
三娘子仍然是風韻猶存,可年紀畢竟大了,還是虜王妻子,按照大明皇帝過往作風,皇帝自然不會有什麼做法,但,萬一陛下就好這一口呢?
三娘子的身份現在是俘虜,俺答汗死了就是未亡人,俺答汗屍骨未寒,三娘子龍床媚喘,這種事,也不是不可能發生。
靖康之難,宋徽宗、宋欽宗被俘,後妃和公主全都被數次淩辱,明英宗被俘,伺候在英宗身邊的宮婢,都成了玩物,就許虜人放火,不許大明皇帝點燈?
宋蒙聯軍在攻滅金國後,南宋大將孟珙,為了報之前的靖康之恥的羞辱,帶領手下十幾個人輪番淩辱了金國的徒單皇後,共計十九人,有人抬腳,有人齧唇,有人臂投,並作畫《孟珙嘗後圖》。
有詩雲:太廟埋魂骨已枯,複仇九廟獻軍俘。拚香棄雪清風鎮,誰寫將軍嘗後圖。
王崇古自然知道這件事是假的,金哀宗在汴京城破逃亡之時,太後、皇後、諸妃、公主皆自縊了。
可陛下聖意如何,才是王崇古必須要考慮的問題。
這事兒主要看陛下的意思。
王崇古思前想後,貼了張空白浮票,陛下要做什麼,就趁著張居正休沐這一個月趕緊做,當初海瑞、萬士和、張居正反對三娘子覲見陛下,張居正能攔,王崇古卻不敢,索性隨陛下去了。
王崇古並不知道,張居正在這件事上,從來沒有阻攔過皇帝荒唐,甚至張居正希望陛下荒唐一些,陛下是十九歲的少年郎,卻心如槁木,不為外物所動,這是國朝風雨飄零催熟了陛下,但對於陛下個人而言,何嘗不是一種悲哀。
所以張居正一直希望陛下能胡鬨些,荒唐些,現在叛逆,他還在,他還能為陛下收拾,好過日後他不在了,爛攤子沒人收拾。
很快,內閣收到了通和宮禦書房的批複,準許忠順夫人探監天牢,令忠順夫人明日文華殿覲見。
文華殿,而不是通和宮禦書房,通常情況下,陛下要做點什麼,忠順夫人就不會入天牢探監,更加不會在文華殿覲見,而是直接拉到通和宮去了。
顯然,陛下並不準備做點什麼。
三娘子其實非常忐忑,敵國王妃,在國破家亡之後,下場都格外的淒慘,捕魚兒海之戰後,北元天元帝單騎逃脫很快被也速迭兒奪權殺死,北元朝廷就此滅亡,而天元帝的次子地保奴、妃嬪、公主以下百餘人,可沒那麼好運了,都被藍玉所俘虜。
草原盛傳,藍玉和這些妃嬪人人有染,這些嬪妃很多都變成了營妓,有些羞憤自殺。
三娘子不清楚自己的命運究竟會變成何等模樣,她在枕頭下藏著匕首,一旦皇帝真的打算把她丟到京營當營妓,她立刻自儘,反正徹底和解的政治主張已經實現,大明也不會過分苛責邊民,甚至會過得更好,她其實也沒有多少意難平了。
三娘子不知道,京營壓根沒有營妓…
三娘子收到了回複,皇帝準許她探監,還準許她文華殿上覲見辭歸,收到皇帝朱批後,三娘子鬆了口氣,也有些失望。
她其實還是對爬龍床的事兒念念不忘,如果再有個孩子,那對大明和草原的徹底和解有很大的幫助。
可惜,陛下似乎並無此意,她看了看鏡子裡的自己,她在草原是實際當政,養尊處優,並沒有風吹日曬的蠟黃,湊近了看,眼角有一些些微小的褶皺,勉強算得上花容月貌,漂亮是需要物質基礎的,三娘子倒是不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