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道昆親自前往了會同館驛,而不是汪道昆坐在工部照會,等銅祥銅廠總辦陳成毅前往工部報到,這是汪道昆對陳成毅的重視,同樣是汪道昆對大明問題解決的思考。
“見過大司空。”陳成毅麵對汪道昆的來訪,受寵若驚。
工部,六部之末,上一任工部尚書郭朝賓在文華殿上,如同一個透明人一樣,很少對國朝政令有什麼意見,通常都是廷議做出了決策後,工部進行執行,隻是很偶然的情況下,工部才會表達自己的意見。
郭朝賓一個踏踏實實乾活的老實人,汪道昆和郭朝賓極為不同,郭朝賓不爭不搶,而汪道昆既爭又搶,在他入朝第一天,他就給了陛下一個三年遊龍號下水的承諾,而這個承諾正在一步步實現,甚至還多了一個飛雲號。
六部之末,也是大明頂層建築的底層,在地位上,汪道昆就是實打實的明公,和之前多數工部尚書將工部當做跳板也不同,汪道昆對工部的重要性有自己的見解。
“免禮,今天我過來,就是詢問你關於銅祥鎮的情況,看看咱們大明的滇銅有沒有可以參詳的地方。”汪道昆很客氣的示意陳成毅不必多禮,而後和陳成毅坐下好好聊了聊銅祥鎮。
如果聊彆的,陳成毅還有些拘謹,可是聊到了銅祥鎮,那就到了陳成毅最擅長的領域,他侃侃而談,將整個銅祥鎮的情況娓娓道來。
陳成毅思索了一下說道:“銅祥鎮,現在有壯丁四萬人,丁口共計二十萬人,本來,總督殷正茂讓我采集銅砂,將銅砂販回大明,因為呂宋沒有提煉的能力,可大明的海港都是寸土寸金,如果遠離港口,販運困難。”
“所以在第二年,我們就大膽的開始自己提煉銅砂得到赤銅,再運往大明,萬曆六年,我們的赤銅產量提到了六百五十萬斤,三年時間過去了,赤銅產量增至1200萬斤。”
“銅祥鎮的銅料,品位不高,每一萬斤礦料,可產銅四十四斤,為了銅料,總督征召了民夫,修建了一條長達六十六裡的馳道,從銅祥鎮修建到了馬尼拉,所產赤銅黃金等物,可以最快流轉到大明。”
“曆九年發展,我們一共在呂宋群島一共找到了十一處銅山,如果能將這十一處銅山和港口用官道驛路打通,那麼呂宋赤銅每年產量,會從1200萬斤,增長到一個不可思議的數字。”
陳成毅拿出了一本奏疏,遞給了汪道昆,這次他回京是代公主送賀禮入京,同樣也是回京述職,他準備的很是周全,大明皇帝的3712萬銀的開海投入,有1000萬都是給到了殷正茂,而大明呂宋總督府沒有浪費,主要用在了港口開發、官道驛路修建、探礦、種植園擴張等等方麵。
十一個礦山,就是目前能夠找到的銅山,如果這十一個礦山都能夠在未來五到十年完成前期投入,並且在十年內投產,整個呂宋的銅料產量,就會達到一個不可思議的高度,而圍繞著這十一個礦山建立的銅鎮,也會成為支持總督府的中流砥柱。
朱翊鈞從不介意殷正茂的貪腐,如果這十一個銅山真的能開采完成,殷正茂拿點也無妨。
銅祥鎮,也是官廠團造的實踐,礦區擁有大量豐富的壯丁,他們遵守礦上的規矩,他們對總督府感恩戴德,對大明有極高的認同的同時,還掌控了呂宋的礦山,在殷正茂的規劃裡,這十一個銅鎮,就是大明統治呂宋的根基。
打下來隻是開始,能夠實土郡縣,才是開疆拓土。
汪道昆看完了奏疏,麵色凝重,呂宋銅祥鎮的品位不高,出銅0.44%,呂宋這十一個銅山的品位普遍高於這個數字,滇銅,也就是東川銅山的品位隻有0.41%,而且還有開采困難,交通不便的現實困難。
品位低的同時還不好開采,同時還不便運輸,不像呂宋是個海島,海運極為方便。
陳成毅低聲說道:“其實銅料最多的地方還不是呂宋,據我所知,智利總督區的聖地亞哥,擁有一處露天的銅山,品位極高,但智利總督區對銀山更感興趣,銅山進行了封鎖。”
“這是紅毛番殖民地的普遍做法,如果能夠開采,就會據為己有,如果無法開采,就會封閉,並且設有開礦禁令,任何人沒有總督府的批準,不得開采挖掘提煉,違反禁令,將會被吊起來,把血放乾,懸掛於礦山附近威懾。”
不要跟泰西的番夷比殘忍,那不是大明擅長的領域。
陳成毅第一次帶著人抵達銅祥鎮,彼時還叫藍貝的礦山,礦山的附近,都是被掛在樹上倒掛而亡的土著,這些人在這裡淘金,被殖民者發現,割破了血管,倒掛在樹上,而這些風乾的屍體,威懾著盜采者,殖民政府的殘忍禁令,得到了貫徹執行。
誰控製了礦山,誰就控製了這片領土。
這一點陳成毅深有體會。
“滇銅還是要辦的,大明對銅的需求是沒有上限的。”汪道昆看完了奏疏,並不認為海外銅料大量入明,大明就應該放棄對滇銅的開采,雖然朝中不斷有這種風力,但作為工部尚書,汪道昆堅持滇銅開采開發,這是雲南支柱產業,如果砍掉了滇銅,恐怕雲南地方永遠是蠻荒之地。
汪道昆繼續十分肯定的說道:“大明的白銀堰塞,讓大明的白銀陷入了流通障礙,白銀在北衙、南衙、鬆江、寧波、廣州形成了實際上的白銀堰塞,這是流通的障礙,想要徹底打破白銀流通的堰塞,需要就是銅。”
“需要萬曆通寶。”
申時行繼任了鬆江巡撫之後,和汪道昆依舊保持著書信來往,申時行說,金錢不對窮人開放,是有理由的。
白銀集中在大明最繁榮的地方,造成了物價的昂貴,而白銀也成為了遮奢戶向下朘剝的利器,錢總是流向最不缺錢的地方,這個道理普遍適用。
而白銀,一如過去的土地兼並一樣,集中在了少數人的手裡。
白銀流轉的通暢程度,影響到了大明從小農經濟向商品經濟的蛻變,大量流入大明的白銀,在少數人手裡空轉,這種空轉,形成了富者越富窮者越窮的現象,而且這種現象還在擴大。
想要打破白銀堰塞,減少貨幣對百姓的朘剝,就應該從銅錢下手。
“如果大明朝廷每年可以鑄萬曆通寶五十億枚,那麼堰塞問題就會得到緩解,如果每年可以鑄造萬曆通寶七十億枚,那麼堰塞問題就會得到徹底解決,銅錢還是大明大多數百姓們使用的貨幣,而不是白銀。”汪道昆和戶部尚書王國光深入溝通過這個問題。
八十億枚萬曆通寶,大明每年需要一億兩千萬斤赤銅。
白銀的堰塞造成的危害,不亞於天災中的洪水堰塞,白銀在少數人手裡的無意義空轉,也讓大明開海失去了本來的重要意義,白銀的流入沒有加速大明的商品流轉,那白銀就等於沒有流入。
此時的大明其實也麵臨了費利佩二世的難題,新世界探索的潑天財富,海貿的厚利,卻沒有得到有效的利用,沒有讓西班牙脫離宗教的束縛,也沒有讓一盤散沙的西班牙擰成一股繩,費利佩二世可以通過絲綢來紓困自己的困境,可是大明沒有外力可以借助。
汪道昆主要目的就是溝通呂宋銅料諸事,赤銅流入大明的重要性,他側著身子問道:“智利總督區,真的有那麼多的黃銅嗎?為何泰西的大帆船抵達大明從來沒有攜帶大量銅料?”
陳成毅低聲說道:“泰西的大帆船抵達大明主要是白銀、巴西紅木染料,這些盈利更高,泰西船隊的規模,本身就不是很大,萬曆元年,不過隻有一條三桅夾板艦罷了,現在的五桅過洋船還是大明賣給費利佩和安東尼奧的。”
“原來如此。”汪道昆了然,相比較黃金、白銀、紅木染料、香料等等高附加值商品,赤銅的盈利就變的有些尷尬了,就連硝石,也不會成為‘泰西朝貢貿易’的貨物之一,因為有更高盈利的商品。
隨著海上貿易的不斷繁榮,這些有一定利潤的商品,才會不斷湧入大明。
“恭送大司空。”陳成毅再次俯首作揖,拜彆了工部尚書,到現在,陳成毅都不知道汪道昆這次來的目的,究竟是什麼。
汪道昆在寫一本奏疏,主要內容則是白銀的流轉,所以他要親自詢問一番,心裡才有底,他的政治主張需要大量的赤銅才能實現。
汪道昆已經有了極為清晰的思路,他找到了王國光,和王國光深入溝通之後,和王國光一道,前往了張居正的全楚會館。
張居正正在養病,這是皇帝朱批的一個月的假期,此時的全楚會館依舊是守備森嚴,雖然緹騎已經撤退,但是陛下安排的二百鐵林軍,依舊在保護著全楚會館的安全。
汪道昆和王國光一起到了全楚會館拜訪,張居正自然要接待,當聽到是國事的時候,張居正略微有些啞然。
“你們要談的問題,我實在是無法給出清楚的答案,不如大司空寫成奏疏,呈送禦前。”張居正不是不想處理,而是他現在休息,不便處置。
等這件事討論的差不多了,張居正假期正好結束。
陳成毅在京師逗留了將近半個月的時間,才將金器和禮器拿到手,打造需要時間,而這段時間,京堂最大的風力輿論,不是戚繼光在河套的持續推進,對草原諸部的傳檄而定,而是王崇古被彈劾。
王崇古為了自保上的《請均田役疏》,將名目繁多的勞役合並到了土地之中征收稅賦,將四差銀完全並入田役之中,引起了極為廣泛的反對,王崇古的這個政治主張的邏輯非常嚴謹,甚至有嘉靖年間兵部尚書唐龍的實踐經驗,王崇古的政治主張很難反對,但王崇古這個人非常容易攻訐。
王崇古成了京師筆正們口誅筆伐的對象,街頭巷尾都是對他的討論,很快,大明京堂的科道言官就有了反應,開始了對王崇古的連章彈劾,甚至不需要編織罪名,隻需要簡單將王崇古乾過的事兒羅列一遍即可。
到了這個時候,大明科道言官,這些個儒生們就像是忘記了孔夫子所說的‘成事不說,遂事不諫,既往不咎’了,倒算了二十年,甚至還把當初的河東鹽案,拿出來說事兒。
張四維被族誅,就是代表著翻篇了,過去是過去,現在是現在。
這個世界是動態的,不是一成不變的,敵人和朋友總是動態轉化的,敵友的立場,會隨著利益的分配、大趨勢的變化而變化,尤其是在戚繼光順利取得了板升之戰的大捷,並且順利向著河套挺進之後,晉黨已經證明了他們完成了轉向。
沒有永遠的敵人,也沒有永遠的朋友,高拱敗給了張居正後,晉黨就開始轉變了,在楊博、葛守禮、王崇古三代黨魁的不斷改變之下,晉黨已經摘掉了身上皇權敵人的標簽。
鬥爭的最大前提,就是搞清楚誰是敵人,誰是朋友。
朱翊鈞嚴詞訓誡了科道言官,但是已經無法阻止科道言官的連章彈劾,而王崇古的反應也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張居正在休沐,王崇古作為實際上的首輔,有大把的手段對付科道言官,以前王崇古就給科道言官下套,引誘他們伏闕,讓矛盾激化。
王崇古甚至不需要其他的招數,隻需要把自己用過的辦法,再用一遍,把事情推給皇帝就行,以王崇古的聖眷,朱翊鈞也不介意支持他。
但王崇古選擇了致仕,不堪科道言官的口誅筆伐,選擇離開,王崇古選擇了投降。
“《天下困於兼並紓困流氓疏》、《論宋時監當官稍複疏》、《官廠團造疏》、《請均田役疏》可是放進了偏殿櫥窗裡的國策,王次輔此去,這官廠團造、監當官、均田役,該如何是好?”朱翊鈞在通和宮禦書房宣見了大明次輔王崇古。
王崇古歎了口氣說道:“陛下,臣年紀大了,等元輔回朝,臣就該頤養天年了,漢室江山,代有忠良,咱大明又不是沒有能辦這些事兒的人傑,陛下何必憂慮,臣老了,臣比元輔還要大十歲呢。”
朱翊鈞搖頭說道:“那晉黨呢?無論是王家屏還是範應期,以他們的資曆和名望,現在擔任黨魁為時尚早,此時的晉黨沒了黨魁,過不幾日就散架了。”
譚綸病重後,浙黨內部有足夠威望的人來繼承黨魁身份,比如汪道昆,比如沈一貫,比如劉應節。
張居正休沐,他身後還有梁夢龍、申時行、淩雲翼、石茂華等等等等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