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九章 知識本就是昂貴的(1 / 2)

申時行看著石鵬等七個大明朝廷培養的舟師最終和朝廷背道相馳,是頗為心痛的,汪道昆九年的心血,並沒有完全付諸東流,至少申時行還能夠調動水師裡的舟師,來維持大明海貿的正常運轉。

申時行看著石鵬等人,麵色凝重的說道:“我知道,你們逐漸忘記了過去的痛苦,那些不堪的回憶,甚至成為了你們的恥辱,是你們現在光鮮亮麗生活不能揭開的醜陋。”

“以前的你們,一個扁擔壓在身上,就是一百二十斤的貨物,你們挑到船上,一趟隻有六文錢,而一天隻能做十來趟,就會累的腰酸背痛,但你們每次放下貨物,都要跑著回去接貨,就為了這一日多做一趟。”

“無論多累,第二天還要在雞叫時醒來,跑去繼續做工,即便是如此的辛苦,無論是狂風還是暴雨,都不敢休息,而且生怕今日碼頭不能做工,一個月也不過一千八百文飛錢,大抵能換一兩銀子。”

“現在的你們,在船上備受尊重,所有的水手都會對你們問好,甚至連船長都需要聽從伱們的意見,你們上了岸,被人追捧,無數人邀請你們參加宴會,他們從來不吝嗇對你們的誇獎,是啊,如果是我,我也會誇獎你們,你們這一趟遠航,一次就能給他們帶來數千兩到數萬兩白銀的盈利。”

申時行很了解大明窮民苦力的生活,在汪道昆沒走的時候,申時行有一個月的時間,都在鬆江新港和造船廠,他真正的了解大明窮民苦力的生活,這是張居正臨行前的交待,張居正在申時行離開時,告訴他:腳踏實地,方能致遠。

石鵬等人麵露難堪,石鵬攥著拳頭大聲的說道:“那是過去,不是現在的我們!”

申時行麵色略顯痛苦,攤了攤手,又放下繼續耐心的說道:“三日後不返工的話,你們就會重新變回原來那樣,不要相信那些勢要豪右說的話,他們一直在欺騙你們。”

“你們有沒有思考過一個問題,他們支持完全的自由,是因為他們這些船東都富得流油,他們手下有很多的船,每一條船遠洋歸來都能帶來數千兩甚至數萬兩白銀的財富,他們甚至不知道自己有多少錢,無論怎麼樣奢靡的生活,花錢的速度遠遜於賺錢的速度。”

“他們對你們宣講的完全自由,朝廷的乾涉是在阻撓海貿的蓬勃發展,他們支持這種完全自由的海貿,是為了賺的更多,你們呢?充當先登陷陣的死士,甚至不惜違逆朝廷政令,又能得到什麼?”

“一個月二兩銀子,你們拚什麼命啊。”

一個月二兩銀子拚什麼命啊,這就是申時行的靈魂拷問。

最近的鬆江府冒出了一個鬆江學派,這個鬆江學派的論點,主張絕對自由海貿。

主張朝廷應該開放五桅過洋船購買資格,而不是通過交易行認籌;主張朝廷罷免都餉館,反對朝廷抽分稅收;主張放開船引製度,自由航行和自由貿易;主張完全取消貿易禁令,任何商品都可以販運出海;主張朝廷完全放棄海外種植園,而是改為商舶往來…

這些主張的邏輯都是建立在了大自由貿易的基礎上。

在這個學派看來,願意放棄自由換取保障,既會失去自由,也會失去保障。

朝廷對海貿的深度乾涉,阻礙了海貿的發展,進而導致天下人受損,接受朝廷對海貿的乾涉,就是用自由去換取保保障和皇帝的承諾,但朝廷的繩索,會逐漸收緊,最終窒息而亡。

大明皇帝的承諾一文不值,吝嗇而貪婪的巨龍終究會吞噬所有人,一如當初永樂開海,官船官貿完全壟斷海上貿易,所有海貿的收益,都歸內帑皇帝獨有。

這個學派在聚徒講學的時候,從來不會談到一個關鍵問題,時至今日,大明除了前往蒙兀兒國拉戰馬之外,並沒有任何官船官貿,也不會談及另外一個問題,永樂皇帝海貿賺的銀子,都用來做什麼了,五征草原、遷都、下西洋、修永樂大典、修官道驛路等等。

“我一個月能賺三兩銀子!”石鵬似乎終於在申時行的強大壓製下,找到了一個突破點和說服自己的理由。

申時行笑著說道:“那一條船的貨,能賺多少,你很清楚。”

“最近鬆江學派,他們對所有人說,金錢是人類發明的最偉大的自由工具,隻有金錢會向窮人開放,而權力則永遠不會,金錢不會朘剝,權力才會,因為金錢是自由的。”

“這個邏輯很怪很怪,金錢向窮人開放,豈不是說人越窮,越有錢?而且,金錢是自由的,那一艘船數萬銀的獲利,為何沒有流到你的手中呢?隻流到你手裡那麼一點,就值得你感恩戴德了嗎?”

“金錢不會朘剝,權力才會?《漢書》言:農夫父子暴露中野,不避寒暑,捽屮杷土,手足胼胝。已奉穀租,又出槁稅,鄉部私求,不可勝供,故民棄本逐末,耕者不能半。”

“朝廷索要槁稅,鄉部索要私求,地主索要穀租,好歹朝廷拿了槁稅還用於邊方、用於官道驛路,那鄉部和地主呢?金錢真的不會朘剝嗎?”

“我之所以願意稱它為學派,而不是邪祟,是因為它主張的自由是有可取之處的,但是他們在歪曲自由。”

申時行對自由的理解和鬆江學派完全不同,如果真的要套用的話,那就是金錢不會對窮人開放,但是權力會開一個小窗。

張居正是軍戶出身,張居正絕對算不上富餘,他就被王世貞嘲諷過,泥腿子上的泥都沒洗乾淨的窮民苦力,轉頭王世貞就送了張居正一副宋徽宗的《竹禽圖》,這幅畫是宋徽宗親手所畫,那時候北宋宮廷養著很多畫師,優秀的畫作,都會署名宋徽宗的花押,天下一人。

竹禽圖是少數可以確定為宋徽宗親自畫的。

這不是什麼奇怪的事兒,道爺晚年養了一堆寫青詞的,道爺喜歡玄修,熱衷煉丹,祈求長生,神神叨叨的儀式上,需要撰寫一些焚化祭天的青詞,即獻給天界神明的章表奏文,需要用極其華麗的辭藻和詞語的堆砌,來表達皇帝對天帝的敬意和求仙問道的誠意。

張居正批評道爺的焚修二字,說的是‘青詞宰相’這種政治怪相,和道爺本身對玄修的癡迷。

石鵬是完全辯不過申時行的,申時行已經卷到了這個位置,他再回京時,會直接入閣,距離官選官的頂層建築隻有一步之遙,而石鵬隻是跨越了本身窮民苦力的階級罷了。

“作為舟師,你們其實完全不必擔心這次擴招會對你們產生影響,大明對舟師的缺口太大了,大明已經探索出了前往墨西哥、秘魯、巴西、泰西的航路,而馬六甲海峽的戰爭落下帷幕,除了南洋,大明還有西洋需要開拓,大明對舟師的缺口隻會越來越大。”

“三天。”申時行看石鵬等人無話可說後,伸出了三根手指,這是他能爭取到的最大時間了。

真的讓王崇古把手伸入鬆江府,那就是申時行的失職,這個問題遲遲得不到解決,也是申時行的失職。

半成的野心家可以裹挾九成半的烏合之眾,這是張居正告訴皇帝的,需要警惕這些野心家的煽風點火。

“謝撫台教誨。”石鵬聽到這裡,忽然眼前一亮!他最關切的還是自己,或者說舟師這個群體的利益會不會擴招後受損,而且這個是可以恩蔭後人的職業。

大明存在極為普遍的世襲製,獄卒的兒子還是獄卒,軍兵的兒子還是軍兵,匠人的兒子還是匠人,將軍的兒子還是將軍,成為舟師,兒孫們就擁有先彆人一步的優勢。

石鵬對那些大道理雲裡霧裡,但最後這番話他完全聽懂了,海洋真的很大。

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

當局者迷的石鵬等舟師,被人在耳邊鼓噪一番後,患得患失,寢食難安,反而是申時行最後這番話,讓他恍然大悟,明白了他一直忽略的一個點,大明的海貿不是停滯不前的。

“學生告退。”石鵬看了看其他人,看大家都沒有膽氣繼續和申時行辯論,隻好告彆。

申時行是連消帶打,給了一個巴掌,三天之內必須返崗,否則沒收信牌,又畫了一個大餅,大明擴招舟師學徒,不會讓舟師利益受損,因為海洋真的足夠大,需求也足夠多。

“真的存在自由貿易嗎?”申時行看著這七個舟師的背影,喃喃自語的問自己,而後自嘲的笑了笑,儒家一直講,隻要人人都修德,就會天下大同,這一套喊了一千五百年了,也沒見人人修德的世道。

三代之上,終究是個讀書人不斷描繪出來的理想國罷了。

很快,大明舟師們迫於朝廷的壓力,開始返崗了,朝廷在催促,封建帝製之下,舟師們並不願意拚上自己的性命去維護所謂的自由,正如鬆江學派批評的那樣,舟師用自由換取了保障。

因為朝廷不是看不見的大手,停泊在鬆江新港碼頭進進出出的大明水師,是看得見的大手,是實打實的物理層麵的威脅。

不過,海事學堂從此之後,開始收束修了,沒錢可以欠著,但一定要還,而且價格不算便宜,在海事學堂讀三年,需要六十銀,也就是說,舟師在上船之後,不吃不喝也要三到五年才能還請。

即便是出了舟師悖逆朝廷政令,希望朝廷收回成命這檔子事,但大明皇帝仍然不想收這個錢,戶部核算的束修過於昂貴,一個人就要一百二十銀,過分昂貴的束修,會阻礙大明開海的步伐。

最後還是在皇帝的堅持下,國帑內帑各出三十銀,將海事學堂的束修降低為了個人承擔六十銀,如果願意投效水師,服役三年,則可以不必償還束修,而這三年時間,還可以領俸祿。

而且朱翊鈞要求不得有利息,就是說,這六十銀的束修是無息學貸。

朱翊鈞仍然覺得過於昂貴,但萬士和告訴陛下,知識本就是昂貴的,無論是在大明還是在泰西。

申時行處理著鬆江府諸事,鬆江府稽稅房和鬆江府衙溝通,對部分稽稅事務進行了穿透執法。

就是一些勢要豪右,在海貿上偷稅,不親自出麵,弄了一個經紀買辦活動,等到稽稅房稽稅催繳的時候,發現這個經紀買辦,沒有償還的能力,就需要找到這個經紀買辦的背後,究竟是誰在欠稅,把催繳票,催命符發到真正欠稅的人手裡。

這就是穿透,穿透障眼法,找到幕後之人。

稽稅房就做一件事,那就是稽稅,該交的稅一分一厘都不能少,不該交的稅,一分一厘都不會多要,因為各地稽稅房會留存三成稽稅所得,朝廷給了豐厚的報酬。

在大明,唯有死亡和納稅,不可避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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