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道昆、王國光、張學顏、萬士和,甚至說張居正,他們本質上都是農夫,他們討論的白銀浪費問題,和利用資產增殖,減少白銀浪費的主張,也是路徑依賴,將貨幣轉化為資產的路徑依賴。
大明的地主們酷愛兼並和買地,連徐階都無法免俗,而汪道昆給出的辦法,也是在‘買地’罷了,就像是地主們總喜歡購置土地一樣,大明的白銀快速流入,將流動資財固定下來,就是貨幣轉化為資產的買地。
比如白銀堰塞和空轉,其實兩宋有個解決的辦法,那就是‘青苗法’,如果推行大明版本的青苗法,可以快速刺破白銀堰塞,將白銀從城池向鄉野疏浚,而且還可以解決空轉問題,在高額的利息之下,大明的白銀會在青苗法之下,快速向下沉澱。
唯一的問題就是,青苗法危害到了大明最多的窮民苦力罷了。
窮民苦力用自己的雙手,辛辛苦苦的創造價值,換取了海外白銀的流入,而掌握和能調動更多社會資源的階級,又利用對白銀的掌控佐以高額的利息,收割窮民苦力形成閉環,窮民苦力在生產上被朘剝剩餘價值,然後再被金融的剪刀狠狠的收割。
申時行、汪道昆對鬆江學派的自由主張不屑一顧就是因為這個原因,以汪道昆、申時行所站的高度,他們深切的知道社會運行的基本邏輯,金錢從來不對窮人開放,金錢是朘剝的工具之一,但鬆江學派的主張是隻有金錢才會對窮人開放。
這是謊言,他們自己也知道自己在撒謊,但謊言說多了,把自己都給騙了。
張居正這幾個人,他們的法子有點笨,有點守舊,甚至有點像農夫,明明有更簡單的辦法,金融辦法就放在眼前,卻選擇了繞道而行,用老農思維去解決開海之後遇到的白銀問題。
“王次輔忙完了國事忙家事,家裡的孩子也不省心。”萬士和強忍住了笑意。
王謙鬨出了一些笑話來,這個闊少,在王崇古被口誅筆伐的關鍵時期,在太白樓鬨出了爭風吃醋的笑話,為了一個娼妓,送了一千個花籃,一時間成了京師街頭巷尾的笑談,也讓王崇古頗為被動,教子無方,就成了王崇古身上的另外一個標簽。
教子無方也是私德有虧,比如楊士奇的兒子橫虐鄉野,最終導致了楊士奇被迫致仕。
王崇古現在老了,也攆不上王謙了。
王國光和汪道昆是一起離開的,他們兩個在離開的時候,還在不停的討論著一些類似於審計、商品、交換、生產這類的字眼,萬士和單獨留下了,他有一個疑惑,需要張居正釋疑,這個疑惑就是戚繼光和張居正的關係。
戚繼光馬上就要封公了,陛下倒是很放心,但有一個皇帝不好問的問題,需要萬士和這個禮部尚書居中奔波一二。
“文張武戚,起衰振隳、挽狂瀾於即倒,扶大廈於將傾,當真是國朝之福。”萬士和的話是馬屁話,誇耀二人的功績,他這話可不算是誇耀,說的也是實情。
兩部尚書已經離開,萬士和單獨留下,如此說話,張居正自然是知道這是話裡有話,文張武戚,的確是國朝之福,那也可能是國朝之禍,一旦文武聯手,又將陛下置於何地呢?兩個人現在能夠調動的社會資源,已經足夠完成改朝換代了。
一旦兩個臣子和皇帝火並,對大明而言,就是亡國之大禍,無論誰贏,輸的都是大明。
威權震主,禍萌驂乘。
張居正當然聽明白了這番話裡的意思,他思索了片刻,笑著說道:“大宗伯實在是多慮了,自從戚帥還了全楚會館的腰牌後,便沒什麼值得顧慮的事兒了,的確在外人看來,我和戚帥,相輔相成二十餘年之久,其情誼難道僅僅一塊腰牌就可以斬斷了嗎?”
“這不僅僅是大宗伯的顧慮,同樣也是朝中許多人不敢說的顧慮。”
“其實,是道不同,不相為謀罷了。”
“戚帥和元輔道不同不相為謀?!”萬士和呆滯的看著張居正,這還是他第一次聽聞,張居正和戚繼光有不和,而且還是道路上的不和。
“是的。”張居正略顯悵然的說道:“其實我撒謊了。”
“哦?願聞其詳。”禮部尚書萬士和是個喜歡熱鬨的人!
在外人看來張戚一體,但似乎也不是像想象的那般鐵板一塊,這對牢不可破的政治聯盟,似乎也有過分歧,而且看起來非常嚴重。
張居正靠在椅背上,神情有些蕭索,失去了往日的崢嶸,他眼神有些離散的看著文昌閣的梁柱搖頭說道:“人力終有窮時。”
“我對陛下撒謊,對朝堂撒謊,對文武百官撒謊,對天下人撒謊,說什麼隆慶議和隻是為了短暫罷兵,休養生息,是為了養精蓄銳臥薪嘗膽,是為了再圖日後以報血仇,事實上,我很清楚,議和就是結束,議和就是徹底翻過了那一頁,成為了過往。”
萬士和搖頭說道:“不不不,元輔所言差矣,俺答汗都被俘了,這就不是欺騙了。”
總不能枉顧事實說話,板升城破,俺答被俘。
“這是詭辯,哪怕是天下人都不覺得我撒謊了,可我自己知道,就是撒謊了。”張居正笑了笑,繼續說道:“隆慶二年,戚繼光由南至北,那時候我見了他一麵,當時我交待戚帥,今日之事,但當以拒守為主,賊不得入,即為上功。我交待戚帥說,他的任務就是拒敵,不要讓北虜入關劫掠,就是上功了。”
“那也是戚帥第一次反駁我的意見,他說:必以堂堂平野短刃相接,虜於是不支而後心服膽裂!理振武強兵,以強軍北征草原,方為長久之策。”
“後來他在《練兵條議疏》更是直截了當的說,要訓練一支強兵出來,永清沙漠,才能維持邊方的安穩。”
必以堂堂平野短刃相接!虜於是不支而後心服膽裂!
這就是戚繼光的抱負。
張居正說清楚了陳年舊事,張居正和戚繼光在對北虜的決策上,發生了根本性質的分歧,一個主張防守,一個主張以進攻代替防守,最後是戚繼光妥協,這種道路上的分歧,對於同誌同行方同樂的雙方,都是巨大的傷害。
“原來如此。”萬士和完全了然。
張居正的麵色終於痛苦了起來,他揉了揉眉心說道:“我其實可以為自己分辯兩句,比如我可以說,禮樂征伐自天子出,我一個首輔,定策如此,是乃是僭越之罪,先帝神隱,陛下幼衝,我作為輔國之臣,計窮力竭而已。”
“這也是詭辯,其實我就是不敢,就是怕了,不敢軍事冒險罷了,萬一輸了呢,畢竟之前一直沒贏過,膽怯便是膽怯,沒必要詭辯其他。”
萬曆二年李成梁攻克古勒寨,才證明了大明軍仍然有出塞作戰並且獲勝的可能,在那之前,沒有實踐證明,大明可以在塞外打贏胡虜,大明之前一直在輸,一直在輸,一直在輸。
大同、宣府、薊州、遼東總兵,一個接一個相繼赴死,總兵尚且如此,軍兵不過草芥。
這就是張居正的膽怯,他作為帝國首輔,他的每一個決策,都決定了大明的安危,他怕了。
“我誠不如陛下勇也。”張居正神情逐漸輕鬆了下來,他笑著對萬士和說道。
萬曆元年陛下抽冷子給戚帥封了個爵,又利用朱希忠的去世,帶著帶血的奏疏到了全楚會館,說服了張居正重振軍營,而後將天子劍、京營完全交給了戚繼光,這是一場豪賭,也是陛下的勇敢。
戚繼光立刻舍棄了做全楚會館的門下走狗,而是轉投了皇帝,是他那顆為國靖邊的赤誠之心在跳動,他作為軍事領域的悍將,對大明和北虜的形勢判斷是極為準確的,沒有一場足以彪炳史冊的大勝,隻是拒敵於塞外,不過是在苟延殘喘罷了。
在草原上,大明正在逐漸失去威信,不臣之心已經在塞外醞釀,一拳沒打開,百拳自然來!
當皇帝展現了自己習武的毅力,當朱翊鈞偷襲朝臣封爵,當皇帝詢問軍務,當皇帝許諾金戈鐵馬,氣吐萬裡如虎的時候,戚繼光立刻抓住了這個機會。
當初他被人視為無用之物,也有這方麵的擰巴,一方麵朝廷賦予他的責任隻是守邊,而他卻知道隻守不攻,就是無用功而已,所以他對北方邊軍的訓練等同於客兵訓練強度,又不出塞打仗,那麼辛苦訓練,又有何用呢?
胡虜戎馬飲於郊圻!殺戮腥膻聞於城闕!
則彼以兵脅而求,我以計窮而應,款順而納城下之盟,豈不辱哉?
辱甚哉!
戚繼光深知軍事的基本邏輯,就是打的對麵心服口服,打的敵人望風而逃,不敢侵犯,才是根本之道,但當時的大明朝做不到,戚繼光有才能,可是當時大明的軍事、政治、京畿、風力輿論上,都做不到。
“或許,那時候戚帥心底裡,我隻不過是個懦弱之輩沽名之徒而已。”張居正頗為釋然的說道。
“元輔妄自菲薄了,戚帥是個明事理的人,知道元輔有元輔的難處,是不會怪元輔的。”萬士和寬慰了張居正一句,他也確定了自己內心深處的那個疑問,那就是張居正和戚繼光真的分道揚鑣了,甚至其矛盾和分歧,比所有人預想的都要早。
萬士和得到了答案,心滿意足的離開了,給戚帥封公這件事,再沒有任何顧慮可言。
而張居正卻在文淵閣坐了很久,揭開自己傷疤,何嘗不需要勇氣,他和戚繼光私下見麵說的話,他不說,戚繼光也不會到處去說,但張居正知道了萬士和的疑慮後,還是揭開了傷疤。
陛下比他張居正更加勇敢。
他其實很清楚,戚繼光沒有從心底瞧不起他,把他看做是懦弱之輩,而是他張居正自己瞧不起自己罷了,他其實知道戚繼光是對的,隻是做不到而已。
現在一切的一切,都剛剛好,剛剛好。
張居正哼著小曲打了一趟八段錦,累的渾身是汗,休息這一個月的時間,他學會了這個八段錦,算是平日裡鍛煉身體,國事的順遂,讓他現在沾到枕頭就睡,而不是過去憂思重重。
朱翊鈞終於收到了工部、戶部、內閣首輔聯名的奏疏,奏疏的內容為《白銀靡費疏》,係統性的論述了大明白銀的浪費和解決之法,這些解決之道,朱翊鈞非常讚同,雖然麻煩,但國事素來沒有簡單的。
商品有兩個價值,一個是使用價值,一個是交換價值,這是商品的兩個元素,而勞動包含了兩個元素,具體勞動和抽象勞動,勞動的二元性決定了商品的二元性,存在著密切的內部聯係,但是,這不是一一對應的,緊密聯係和相互獨立的關係。
比如,皇莊出售的各種技術書籍,它有的使用價值極低,物質上,它隻是一本書和一些墨跡,一本售價就在2000兩到5000兩不等,但這個技術書籍的內容,包含了極其豐富的抽象的交換價值,就值這個價。
生產圖說,詳細定義過生產,也定義過勞動,定義過商品。
大明的白銀,其構成是大明勤快的百姓們辛苦凝結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