寬廣無主而又混亂無規的大洋,為劫掠而生的海盜就有了自己的舞台。
因為海盜的猖獗,導致當下幾乎所有船隻都攜帶著大量的武器,長短兵、弓箭、火銃、火炮,這些統稱為武裝商船,但即便如此,商船甚至是各國海軍,都對神出鬼沒的海盜無計可施,海盜們搶錢、搶貨、搶船、搶人,一擊即中後,就消失於茫茫大海中,令各國很是棘手。
但一直到英格蘭頒布私掠許可證之前,海盜都有一個不得不解決的問題,那就是銷贓。
海盜的海上劫掠行為,顯然是違背各國法律的,那麼這些搶來的貨物,如何去銷贓,就成了大問題,所以才會有海盜將財富藏到島上的故事,屢見不絕。
即便是極其自由的自由城,對海盜的態度也算不上歡迎。
而現在,英格蘭為了支持尼德蘭地區的獨立,為了應對和西班牙的海上競爭,頒布了私掠許可證。
劫掠自由了!
這就給了海盜們銷贓的渠道,海盜們再也不用擔心自己搶劫到的貨物,沒有地方可以販賣了,隻需要到英格蘭轉一圈,贓物就變成了正經的貨物。
事實上,私掠許可證,海盜們的搶劫,這也是英格蘭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桶金,是最開始的原始積累。
同樣,因為私掠許可證的關係,所有本身合法的商船,就會在離港之後,徹底變成海盜船,這種許可證就是在逼迫所有的商船彼此搶劫,這是毫無意義的內耗,但大家都要這麼做。
而且這還有個可怕的影響,那就是當英格蘭頒布了私掠許可證之後,整個泰西,都必須要跟進,否則就會落於人後,彆人可以合法搶劫你的商船,而你的商船無法合法搶劫彆人的商船,這就陷入了高道德劣勢。
費利佩當然要罵,就跟大明在嘉靖年間,倭患鬨得最凶的時候,福建巡撫腦子一抽,承認倭寇劫掠合法,對江南勢要豪右直接投降和妥協,道爺怕是要發瘋了。
“偉大而英明的陛下啊,您的智慧燦若星辰,我想陛下已經看穿了英格蘭的把戲,看似私掠許可證有許多的限製,比如首先它生效必須在戰爭期間,其次,它的生效必須對等,即你被搶劫了一條商船,而後你可以搶回一條來這種類似於反坐的機製。”
“富有智慧的陛下,一定看明白了這不過是一塊遮羞布而已。”馬爾庫斯對陛下還是了解的,這位勤奮的皇帝,是精通拉丁文的,國書的內容看得懂,私掠許可證的可怕影響,陛下也是知之甚詳。
私掠許可證看似有許許多多的限製,但這些限製宛如脫褲子放屁,多此一舉。
朱翊鈞點頭說道:“你說得對,如若英格蘭童貞女王,真的憎惡海盜,怎麼會給海盜合法的身份。”
“當下的海洋的確是沒有秩序的,但仍然還保留著一些基本的規則,私掠許可證無疑徹底打破了這些規則,這對海貿的繁榮是極其不利的。”
“事實上,朕知道,在三百年前,英王亨利三世首先頒發了委任狀,允許一部分海盜上交部分的戰利品,來換取庇佑,私掠許可證便是更進一步。”
“從海盜上交部分利益,到鼓勵海盜劫掠,這又是本質上的不同。”
朱翊鈞已經登基十年,禦門聽政九年時間了,三百年前,亨利三世的委任狀,是從海盜手裡獲得部分收益,而後在海上法庭由法庭審理這次襲擊是否合法有效,如果有效,那麼這些戰利品就會被拍賣,至少還有些規矩。
現在的英格蘭童貞女王,直接對商船頒發私掠許可證,在鼓勵所有人當海盜,而後四處出擊劫掠。
是從低序向無序的徹底蛻變。
大英攪屎棍,就是要把整個海洋的局麵徹底攪亂,趁機獲利,甚至崛起。
“大宗伯,咱們也要不要劃分一個區域,比如說馬六甲海峽以西、棉蘭老島以東、元緒群島以南、長崎總督府以北,私掠合法?”朱翊鈞看向了萬士和詢問道。
萬士和趕忙說道:“陛下,這萬萬不可啊,私掠武裝商船就等同於海盜,豈有縱容海盜之理?天下有道,才有德;天下有德,才有仁;天下有仁,才有義;天下有義,才有禮。道、德、仁、義、禮一體也。”
大明和泰西的環境是完全不同的,黎牙實所言的高道德劣勢在短期衝突內,確實是劣勢,可是長期去看,則是高道德的優勢。
“可是,一旦泰西的私掠被廣泛允許,大明和泰西的海貿競爭,會陷入劣勢之中。”朱翊鈞麵色凝重的說道:“朕為大明天子,自當先思慮大明切身利益所在,泰西商船可以劫掠大明商船,大明商船卻無法劫掠泰西商船。”
“難道要在泰西私掠船劫掠之時,對他們講道德仁義禮嗎?”
萬士和這個帝黨,在這個時候,卻表現出了他的骨鯁之氣,陛下的語氣已經十分嚴厲了,但萬士和仍然沒有妥協,他俯首說道:“陛下,海洋和草原一樣,都是靠拳頭講話的,他們在自己的地界如何,大明鞭長莫及,但到了大明的地界,就得遵循大明的規矩。”
“陛下,綿延二十年的倭患,就是教訓。”
萬士和這話的意思是提醒,大明頒布私掠許可證,那大明的五大遠洋商行自己都得打起來,那還談什麼開海大業,大明海域遍地都是海寇,那漫長的海岸線,就不是財富,而是禍患了,到時候又是一場波及東南沿海的倭患。
大明律法不保護泰西商船,這是早就確定好的,畢竟在華夷之辨的框架下,番夷連人都算不上。
朱翊鈞沉思片刻,語氣和緩了一些說道:“大宗伯所言有理,那就不頒布私掠許可了。”
對於大明而言,私掠許可證,的確是弊遠大於利的政策,因為大明是一個大一統的國家,雖然地方上有競爭,但完全沒有到生死相向的地步,大明兩百年國祚,至少大家都認可自己是大明人。
私掠許可,反而會增加內耗,完全沒有必要。
私掠許可,最終導致的就是海盜泛化,威脅大明海疆安全。
嘉靖中晚期,東南烽火狼煙,倭患鬨了二十多年,真的鬨夠了,也鬨怕了,朝廷怕,地方名門望族怕,百姓更怕,戰禍波及之處,受傷最嚴重的永遠是沒有遷徙能力、抗壓能力的百姓。
朱翊鈞有些好奇的問道:“費利佩二世不準備做些什麼嗎?這些公然破壞規矩的人,他作為泰西霸主,如果不做些什麼,誰還認可他的霸主地位?甚至連那些哈布斯堡家族的親戚們都會嗤笑他吧。”
神聖羅馬帝國,有很多費利佩二世的親戚,估計都會嘲笑費利佩被一個撮爾小國弄的如此狼狽不堪。
“他想要做些什麼,但就看能不能做成了。”馬爾庫斯俯首說道,沒有過多的評價,這也是聯姻開疆域的弊端,想做些什麼的時候,難上加難。
朱翊鈞結束了接見使臣,開口說道:“今日就到這吧,朕去北大營操閱軍馬。”
“臣等恭送陛下。”張居正帶領群臣拜彆皇帝。
今天比較奇怪,平日裡拜彆之後,廷臣們都會離開文華殿,而今天廷臣們選擇了留下,他們照常坐下,主要是有些事情,不方便私下裡討論,又不方便當著陛下的麵討論,又需要一個公開的場合,所以在皇帝走後,就都留了下來。
光天化日,眾目睽睽。
“陛下下旨處決百夫長以上的所有俺答汗帳下,連三娘子名下的兒子都不例外。”王崇古首先開口說道,這件事做的其實很暴戾。
捕魚兒海之戰後,天元帝的次子地保奴及後妃公主五十餘人被藍玉俘虜,太祖高皇帝朱元璋,命有司給地保奴和公主生活所需。
後來,這個地保奴說藍玉和元主天元帝的妃子有染,導致妃子自殺,地保奴抱怨大明朝沒有恩恤前朝遺貴,朱元璋聽聞後大怒,也沒有殺地保奴,而是將他流放到了琉球。
地保奴抱怨的朝廷沒有恩恤前朝遺貴,說的是禮法中的賓禮,二王三恪。
曆代王朝在改朝換代後,皆封前代王室後裔爵位,也就是封前二代後裔為二王後,封前三代後裔則稱為三恪。
朱元璋的登基詔書是認可元朝正朔地位,但卻不遵循慣例,恩恤前朝遺貴,這讓地保奴非常不滿,朱元璋性格暴戾,但也沒有殺人,而是將其流放。
地保奴觸怒了太祖皇帝都沒有被殺頭,俺答汗這個大明冊封的順義王,卻要百夫長以上全部斬首,這的確非常的暴戾。
如果不是明初南北撕裂過於嚴重,朱元璋也不會認元朝為正朔,畢竟當時漢人王朝亡了100年,秦嶺淮河以北丟了280餘年,燕雲十六州更是丟了450多年的時間,朱元璋也隻能捏著鼻子認了元朝的正朔。
而朱翊鈞如此處置,還有一個問題,那就是明承唐製,唐朝俘虜了突厥的頡利可汗,可沒有斬首頡利可汗。
王崇古提及這件事,不是要聯合廷臣封駁聖意,讓陛下收回成命,他隻是通知大家,陛下有這個決定。
“大明不是沒有懷柔,柔遠人什麼用都沒有,不得已而為之。”萬士和為陛下找補了一下,既沒有說祖宗成法,也沒有提革故鼎新開辟之舉,時代不同,一味的因循舊例,無法妥善處理問題。
嘉靖二十九年,胡虜入寇,那時候被戰火波及的百姓,都還活著,既然已經俘虜,不殺如何能平息民憤,如何能徹底和解?草原人的情緒需要照顧,大明人的情緒就不需要照顧了嗎?
陛下顯然做出了取舍。
“血仇血報罷了。”張居正看著王崇古平靜的說道:“斬首示眾後,勞煩三位國公前往世廟郊祀奏聞世宗皇帝吧。”
“善。”萬士和點頭應承了下來。
上一次是新都楊氏,這一次是俺答汗,這都是讓道爺顏麵掃地的仇寇。
右都禦史李幼滋麵色冷峻的說道:“陛下是不是有點過於暴戾了?這個私掠許可證,泰西的番夷做的,咱們大明如何做的?陛下認真的考慮了一番…”
所有人都看向了張居正,陛下今天這個性子,在廷臣們看來,都是他張居正教的!
張居正的拇指在食指上摩擦著,他身上的黑鍋可太多了,那解刳院根本就是皇帝的主意,但罵名現在張居正還擔著,在儒家傳統文化裡,人之性善,孟子就非常讚同這個主張。
荀子被開除儒籍,就是荀子認為,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就是人性本惡,那些善良的行為都是人為的糾正,是在長期教育、公序良俗的影響下、法律的嚴格約束下,才不再作惡。
人的本性是善,這是儒家所有理論的基礎,人的本性是善,隻需要學習,就可以發覺人性之善,修德之後,天下大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