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得稅,白銀和黃銅的流出加征50%的稅賦,朱翊鈞想要鼓勵海商走出去,但不希望他們把白銀赤銅帶出去,所以利得稅的征收範圍,僅限於白銀和黃銅這兩項貴金屬。
也算是祖宗成法了,畢竟明初有非常明確的金銀之禁。
這個規定一經公布,恐怕會引起激烈的反對。
因為在廣泛存在的海商看來,這是朝廷又一次強而有力的乾涉,這會讓他們非常的不舒服,這是可以預期的,江南士紳們因為距離,對北虜入寇,沒有任何的感同身受,但他們對麵前的倭患膽戰心驚。
鬆江學派就有類似的觀點,他們認為朝廷在欺騙。
比如這次的對板升的討伐,在鬆江學派看來,朝廷用漢人這個寬泛的概念,去讓跟這件事毫無關係的你,去憎惡你從未見過的北虜,生活在南方的你,和北虜有什麼具體聯係?
而後你還要為和你完全沾不上邊的成就,萌生自豪和感動,這有什麼用呢?除了讓你在喝酒的時候略有談資之外,毫無用處,而發動戰爭的錢糧,有部分卻來自跟這件事沒有關係的你。
明公眼裡的自由,和鬆江學派的自由是完全不同的自由。
鬆江學派的自由,是完全不會被乾預的、完全以自我利己為核心的自由,而明公眼裡的自由,是在理性之下的自由,有限製的、遵守基本規則的自由。
《公私論》可以反駁類似的觀點。
大明討伐板升,和大明息息相關,大明就是當下所有大明人最大的集體,最大的公。
如果無法維護這個最大的集體利益,那麼相對公的私,也就是小集體,就無法保證自己的利益,這是連晉黨都已經明白的道理,陛下和張居正講的非常清楚。
板升不滅,草原人建立的城池就像是一道恥辱柱一樣立在草原之上,韃靼的左右兩翼、東夷建州海西野人女真、外喀爾喀七部,都會從心底對大明產生疑慮,進而不臣之心漸起,最終他們會走到一起去,合擊大明。
譚綸和戚繼光等人對大鮮卑山口如此看重,就是害怕土蠻汗率領的左翼和東夷合流。
大明出塞並且完全戰勝敵人的可能很小,大明沒能在敵人完成合流之前各個擊破,當草原諸部完成合流共擊大明的那一天,即便是大明不敗,也會成為大明身上一道深不可見底的傷疤,不斷的放血。
到那時就從隱形相關變成顯性了,真的就和天下息息相關了,一個惡性循環會出現。
大明需要加大力量拒虜、加大力量需要錢糧、朝廷就需要要加大對下朘剝、擅長代價轉移的肉食者們會讓最普通的百姓去承受加稅、普通人無法承擔釀起民亂、民亂進一步破壞生產導致更多的民亂、大明更加虛弱、更加無力拒虜、而更加虛弱的大明會讓塞外不臣之心者越來越多,在這個惡性循環之下,最終胡虜入關,天下生靈塗炭。
所以,討伐板升,或者維護大明這個最大集體的利益,真的和每個人息息相關。
戚繼光素來主張決戰於野,打的敵人肝膽俱裂,才是唯一解法,而張居正卻清楚做不到,這就是文張武戚當初的道不同,不相為謀。
朱翊鈞此時對王國光提出了印一種很難仿造、卻不能兌現的寶鈔,意圖實在是再明顯不過了,鑄幣稅。
鑄幣稅這個東西,在大明叫火耗,壓印銀幣和鑄造通寶,是有火耗的,這個火耗就是利潤,減去一部分的銀料、銅料,雜以鉛錫,就是鑄幣稅。
目前工部有鑄爐120餘座,在冊住坐鑄錢匠一萬零四百名,年鑄錢六億餘枚,隨著呂宋銅業的快速發展,大明工部鑄錢也在快速發展,而且大明百姓對萬曆通寶普遍認可,對於私鑄飛錢,則是不屑一顧,實在是飛錢重量小且含銅少,不耐用的同時還沒什麼交換價值。
謂曰:見利爭趨,日有私鑄,雖論死不止,製錢多薄而寡銅,堆積不能行。
壓印銀幣和鑄造通寶的鑄幣稅,已經非常豐厚了,但絕對沒有印寶鈔來得快!
寶鈔這個東西在大明已經爛大街了,所有人都對寶鈔不認可,所以印錢發往海外,是個不錯的主意。
徐九皋環球航行,在很多殖民地見到了殖民地貨幣的亂象,壓印好的銀幣被切割、珍珠被編製成條被當做是錢,連煙草公司的收據、長得周正的石頭,都可以成為貨幣的殖民地,毫無疑問,難以仿造的大明寶鈔會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這個不能兌現的寶鈔的話,是不是國失大信之舉?”張學顏首先提出了自己的擔憂,步子邁的太大,對大明不是好事,王國光和張學顏都是傳統保守派,他們對發行國債,向民間借錢,都不讚同。
朱翊鈞搖頭說道:“在大明,哪怕是七歲的稚童,也知道寶鈔無用。”
王國光還是搖頭說道:“可是這個不能兌現寶鈔有違祖宗成法,國初洪武八年定,寶鈔每鈔一貫,折銀一兩,折銅錢一千文,與銅錢通行使用,偽造者斬,告捕者賞銀二百五十兩,再給犯人財產,並設立換鈔之法,至洪武二十六年,換鈔法廢。”
大明寶鈔有自己完整的製度設計,包括了兌現、私印者死、檢舉揭發有重賞,除了給銀子,還給查抄犯人的家財,甚至還有定期的換鈔。
大明寶鈔,有一套十分明確的製度設計,不是朱元璋一拍腦門,就直接開始印錢。
大明也是抄元朝的作業,在忽必烈時,宰相葉李定《葉李十四條劃》,對宋末元初寶鈔的種種弊端進行了改革。
換易就是換鈔新舊並用,新舊定期更換;兌現就是每一鈔兌換足額銅銀,是可兌現紙幣;懲罰則是私印者死舉報者重賞,還可得抄沒家財;官庫金銀平準鈔法,官庫準備金製度,保證兌換的同時,官庫也要時常用金銀來購買寶鈔,保證寶鈔不會貶值;多種麵額,即一貫到五文多種麵額,方便使用;貨幣與債務,許衡在《楮幣劄子》中揭示了紙鈔就是國家債務這一基本事實;造銅錢以翼鈔法,就是鑄造銅錢銀錠來維持鈔法不會貶值等等。
葉李十四條劃,可以說是非常完備的紙鈔紙幣發行法律條例,忽必烈共發行了三千六百十八萬餘貫,最終廢止,忽必烈始終沒能搞定紙鈔貶值的問題,到了洪武八年,大明寶鈔也遇到了類似的挑戰。
至元通行寶鈔和大明寶鈔,都無法解決紙鈔快速貶值的難題,這裡麵主要有兩個最大的問題,是製度無法解決的。
第一個就是私印,有的時候,朝廷接到了檢舉,發現私印的是皇親國戚王侯將相,那戶部就隻能解決檢舉人,解決不了問題,隻能解決提出問題的人了,皇親國戚王侯將相被訓誡之後,讓經紀買辦代持私印,這戶部是查還是不查?沒有懲戒、得不到執行的律法,等於沒有。
第二個則是兌現,大明朝廷準備的官庫金銀平準,準備金少且貪腐極為嚴重,官庫主管,往往將金銀兌換給自己的裙帶,或者乾脆以公謀私,皇親國戚、王侯將相隻需要私印寶鈔就可以掏空所有官庫,這也導致可兌現貨幣從來都是不可兌現貨幣,進一步加劇了寶鈔貶值問題。
忽必烈、朱元璋解決不了的問題,朱翊鈞同樣解決不了。
大明推行鈔法,李太後的親生父親、皇帝的外公武清伯李偉,直接敞開了印,朱翊鈞是殺還是不殺,朱翊鈞作為皇帝,作為政治生物,可以不顧李太後的感受,殺了李偉立威,可他自己一個人秉公,大明官場裡的官官袒護,殺的乾淨嗎?
財帛動人心。
所以朱翊鈞從來沒有動過在大明推行鈔法的想法,那就隻能苦一苦海外番夷了。
“祖宗成法不可棄。”朱翊鈞看著王國光十分肯定的說道。
王國光聽懂了。
可兌現貨幣是祖宗成法,但表麵承諾兌現,實際不兌現也是祖宗成法,洪武二十六年之後不再換鈔,就是不再兌現的祖宗成法,祖宗也翻燒餅,這給了後世製定政策十分靈活的政治道德底線。
真的會兌現嗎?如兌。
“咱大明從上到下不認可寶鈔,那海外的番夷就會認可嗎?”張學顏提出了個自己的疑惑。
大明都知道寶鈔一文不值,那麼海外的番夷就肯接受了嗎?這是必須要考慮的問題。
“換版。”朱翊鈞笑著說道:“大部分的寶鈔都不會流回大明,代表著大多數的寶鈔都無法兌現,等到番夷不認可舊鈔,舊鈔都已經用爛了,直接換版便是。”
“海外番夷會認可的,他們連石頭都會認可,因為他們沒有更好的一般等價物去使用。”
海外番夷肯認可使用寶鈔,基於兩點,一是現實他們不得不使用,因為沒有更好的貨幣代替;二就是一個美好的夢,在遙遠的地方,寶鈔在天朝上國,是可以兌換成真金白銀的可兌現貨幣。
王國光和張學顏對視了一眼,思索了之後,認同了陛下的想法。
這是一種很殘忍的手段,換鈔的時候,因為紙幣必然的貶值,新鈔一定不能等麵額更換,比如至元寶鈔(新鈔)以1:5比例與中統鈔(舊鈔)兌換,代表著中統鈔貶值,同樣代表著新紙幣是放大了發行數額。
紙鈔本身就是一種依托於朝廷信譽的借債,紙鈔就是借條,以1貫新鈔兌換5貫舊鈔,即是在原有基礎上又對百姓形成新的4倍負債,這代表著殘忍朘剝。
白銀浪費的問題,已經有了資產增殖的綱領,具體的政策,也開始了試點,利得稅、工農生產者丁口數、燕興樓擴建等事兒,都是圍繞這個問題展開。
“陛下,王禦史來了。”馮保在陛下耳語道。
“宣。”
王謙見禮,而後乖乖的坐到了一旁,靜靜的聽著陛下和兩位司徒討論解決白銀空轉的問題。
白銀空轉,就是白銀控製在了少數人手裡,在少數人手裡流轉,和堰塞是一體兩麵的問題,而空轉的根本性原因是錢隻會流向不缺錢的地方,想要金錢對百姓開門,哪怕是一扇小窗,都是難上加難。
要解決這個問題,朝廷的投資就成為了一種不是辦法的辦法,通過國債、交易行等多種手段,將白銀集中在朝廷手中,完成投資,再用利息和分紅的形式,反還給白銀的擁有者,以期許良性循環。
但這裡麵有個很致命的問題,在當下,借債的皇帝朝廷和借錢的人,彼此之間的信任,完全建立在了陛下個人信譽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