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活她長大的老娘, 手把手拉扯成人的弟弟,潑辣疼她的姐姐, 憨厚孝順的姐夫……這些人對比個沒怎麼相處過, 隻少少見過幾麵的哥哥……
有的比嗎?
需要問嗎?
海盜和山賊一樣, 都是按住就能殺頭的大罪, 就算家人不知情, 人家官府出麵關個一年半載的都是合理, 更何況,她還是知情的……
“我, 我……”郭五娘顫抖著嘴唇不願回答。然而, 她自己清楚, 答案早就在她心中了。
——
夜黑風高,烏雲遮月,伸手不見五指。
小漁村外,郭浪兒穿著黑衣短打,手裡拎著諾大包袱, 輕手輕腳的往懸涯邊走。
他看起來約莫三十來歲的年紀, 身材高大魁梧, 連鬢絡腮胡子,烏烏鴉鴉長了一臉, 連模樣都看不太清楚了。
一雙小眼睛精光亂閃,他靠著懸涯壁左顧右盼, 見夜風習習, 四下無人, 微微噓了口氣,腳步無聲一個回轉,來到一處隱在涯後的山洞外。
約莫半人高的洞口,讓幾塊巨石巧妙遮著,底下雜草叢生,等閒不仔細找,還真尋不著。
“五妹,五兒,哥來了!!”站在洞口,郭浪兒眼光微閃,眉頭緊緊擰著,口中低喚,彎腰欲入。
剛把腦袋鑽進去,身子還在外麵呢,郭浪兒突然覺得上空陰影籠罩,脖子被大力掐住,痛入骨髓,整個身體騰空而起,他‘飛’著進了石洞。
‘啪’一聲拍在地上。
“哎呀啊啊啊!!”頭暈腦花,兩眼冒金星,緩了好一會兒,他才痛呼出聲。
“閉嘴!!喊什麼喊?這點疼受不住,也叫男爺們。”身後蒲扇般大手捂過來,郭浪兒被迫抬頭,借著昏黃火把的光,他看見洞內站著幾道身影。
為首是個年輕不大的小姑娘,個頭不高,通身氣勢磅礴,令人不敢直視。小姑娘左邊垂頭站著的正是他妹妹,兩手在身前緊緊掐著,感覺非常緊張。
小姑娘右邊——紫綃翠紋裙、素絨繡花襖、外罩翠紋織錦羽緞鬥篷,素白臉兒,長眉細眼,鬆鬆的涵煙芙蓉髻,那身姿,那風韻,他見過呀……
“幕,幕行首!!”郭浪兒驚呼,幾乎是從嘴角縫裡擠出這麼句話。
他身後,姚天禮緊緊皺了皺眉,捂著他嘴的手越發用力,捏的郭浪兒兩眼直翻白。
!!!放手!!!快放手!!!捂著鼻子啦!!喘不上氣啦!!
“你還真出名啊,誰都認識!”姚千枝斜睨著幕三兩,笑著調侃。
“那是,好歹混了這許多年,行首不是白叫的。”幕三兩嘴角微勾,態度自然而灑脫。
半點沒覺得這話是在給她難堪。
姚千枝就喜歡她這樣,往昔不可辯,來昔猶可往,一味追悔過去,觸都不能觸,並不代表釋懷,似幕三兩這樣,直麵過往,笑言調侃,這才是真正接受了自己,才能擁抱未來。
“……那個,姚,姚大人,幕姑娘,你們,你們……我哥要死了!!”一旁,郭五娘顫顫微微的開口,帶著股子哭腔。
“咦!?”姚千枝眉頭一挑,收起笑意轉頭望,“咳咳,二叔,你,你鬆鬆手,那都翻白眼兒了!!”她指了指郭浪兒。
“嗯。”姚天禮遺憾的放手,照屁股給了他一腳。
郭浪兒狗搶屎般的姿勢,應聲前撲,啃了一下巴的泥。
“你,你們……”滿嘴都是血,牙掉了好幾顆,他捂著臉,眼淚都快下來了。
“五姑娘!”姚千枝垂首瞧了兩眼,到沒直接掐住按‘套路’出牌,而是轉頭望向郭五娘,擺出個‘請’的手勢。
這位姑娘答應她們釣郭浪兒上勾的條件,就是給她個機會,讓她親自勸降,留哥哥一命的。
“多謝大人。”郭五娘動作生疏的福了個禮,幾步走到郭浪兒身前,她跪坐下來,“哥哥……”她突然喚。
“娘生病了,大夫說是富貴病,要天天人參肉桂的吃,否則就是熬日子。她很難受,天天咳嗽,日日昏睡,醒著的功夫還要乾活兒……小寶身體不好,大夫說他胎裡虧了,要好好的養,要不長不大……二姐嫁了好幾年了,連懷了三胎都沒保住,是長年趕海,寒氣入體,肚子裡涼,為了給她治病,姐夫在碼頭給來往商人扛大包,一天乾七個時辰,半個月前,累的連人帶包掉進海裡,差點沒死了……”
“爹病死的時候家裡欠著債,債主要咱們家的船,我不給,怕日後沒活路,自個兒駕著進了深海,潛下水撈了顆大白珠,賣了二十兩銀子,還了爹的債,還給二姐置了嫁妝,不過……我撈珠的時候遇見了大魚,差點死在海裡。”
“我現在大腿上還缺一塊肉,走的快了就跛。”郭五娘垂著頭,卻不看郭浪兒,隻是道:“哥哥,我說這些,不是想辯解什麼,隻是想告訴你,我為啥要這麼乾!”
“你是慣當海盜的,眼前這情況,你應該明白是咋回事,姚大人是旺城裡的提督貴人,要打你們婆娜彎的海盜,想讓你當個內應,你要是不願意,怕死,那把你們婆娜彎的情況說出來也行……”
她絮絮叨叨的說,郭浪兒的麵色隨著她的話變幻著,直到此時才受不住似的喊,“五娘,哥不怪你,但哥不會出賣兄弟。”打十四歲出逃當了海盜,如今快二十年,他跟兄弟們的感情,絕對不用說。
“你怪不怪我,我其實不在乎。”郭五娘麵不改色,“我確實出賣了你,你恨我是正常的。你是我哥,但我打出生開始就沒見過你,還是這幾年才有接觸,我記得清清楚楚,就四回,第一回你給我一兩銀子,我覺得你是個淫.棍混子,追了你兩條街,第二回你給了我一包海物兒,解釋了身份,我沒信,把海物兒賣了三兩,第三回你留下了信兒,告訴我有事怎麼找你,沒給銀錢,我偷摸問了娘,確認了你確實是我哥……”
“第四回,我信了姚大人,把你騙出來抓了你。”她語調完全沒有起伏,低頭看了看郭浪兒,她道:“就見了四回,我對你沒啥感情,還不如村裡叔伯,出賣你,我也不後悔,你恨我,我無所謂。”
郭浪兒:好想哭!!妹兒啊,你太實在了,哥這心呐,真是瓦涼瓦涼噠!
“不過,我你無所謂,娘總是生了你,養你長大吧。你跑的那年十四,不小了,都能成人使喚,養家糊口了!”
“那年,大姐死了,你跑了,娘還懷著胎,是一對雙棒兒,知道你的事就早產了,兩個孩子連當晚都沒挺過就咽了氣,娘當時就躺倒了,為了給娘治病,爹下了苦力氣連續三個月飄在海上……後來娘好,爹卻虧了身子,明明正當年,竟然病死了。”
“如果你沒跑,哪會發生這些事?”郭五娘麵無表情,目光冷漠,“或許,咱家就那麼倒黴,還是會這樣,娘還是會早產,爹還是會死,但,要是你這個壯勞力還在家,娘就不用苦苦支撐,熬壞了身體,落得個隻能等死的下場。”
這些話,郭五娘說的平平淡淡,然而郭浪兒卻是虎目圓瞪,被戳的痛徹心肺,“我,我……五妹,我……”他緊緊握著拳,掌心都掐出血痕來了。
“姚大人答應我,隻要你願意降,願意說,就出錢給娘治病,還答應讓小寶進她辦的學堂,不要銀子。我和姐都能在她那兒當差,月月有銀子拿,就連姐夫,都能給安排了。”
“相反,你要是硬梗著,我、娘和小寶身為海盜家眷,都會被抓進獄。你也不用恨姚大人,我查過了,律法就是那麼規定的,連坐徒一年,時間到是不長,但娘和小寶那個身體肯定是熬不住,至於我,死到不至於,隻是大姑娘家家蹲過大獄,基本不會有什麼未來了……”
“哥,爹娘生你養你,死——你沒給爹燒過一張紙,活——娘沒得過你一日孝,如今,你還要犟著,拖著娘跟你不得好死嗎?”郭五娘跪在郭浪兒身前,垂眸低目,認真看著他。
郭浪兒:……
啞口無言,心裡跟刀攪似的疼。
“我,我……”他臉色慘白,嘴唇發紫,“我說,我什麼都說。”
什麼都說,就真真什麼都好辦。沒罵沒打,連洗腦都沒用上,郭浪兒毫不抵抗的就配合了,把人——包括郭老娘在內一馬拉回旺城,找了個隱避地方安置妥當,尋了間屋兒開始盤問,捉筆記錄……
一個晚上的功夫,神秘的婆娜彎摘下了麵紗,真實的暴露在了眾人麵前。
拿著郭浪兒的供詞,耳聽夏崔稟告:這位自發奮勇,願意當內應……幕三兩不由長歎一聲,“大人,您這真是厲害了,你到底是怎麼想到要讓郭五娘去勸的?”
一般情況下,抓過海盜不是應該先勸,在打……重複無數遍,不服就皮鞭就鹽水嗎?
“不是我讓的,是人家郭五娘自己提出要試試!”姚千枝探頭看著口供,漫不經心的道。
“額……”幕三兩眯了眯眼睛,這年頭村姑都這麼厲害了,那小話說的,那分寸拿捏的,真是……厲害了,“挺是個人才的。”她由衷的歎。
“確實是,我已經讓她先進學堂把字認全了,然後調我身邊培養看看。”姚千枝點頭讚同。
幕三兩,“大人您手腳真快啊。”她剛想說過後偷摸把小姑娘要過來,看來來不及了。
一邊談聊,一邊低頭看著供詞,好半晌兒,幕三兩黛眉微微蹙起,“這……有點麻煩吧,是不是不太好打啊?”對打仗,她不太熟悉,但簡單對比她還是會的。
“不是不好打,是憑咱們,根本打不下來。”霍錦城從外間走進來,麵沉如水。
姚千枝拿著供詞,單手點指額角,沉吟半晌,她突然道:“咱們回府,把人招齊了商量商量!”
婆娜彎——其實人並不算多,不過萬把,中還有三成女眷老弱。
掐指算算,能充做戰鬥力的,頂天七千有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