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人對馬的愛護, 幾乎跟妻兒等同,地位高到不可思議。此一回,戰馬染瘟病,大批死亡,叱阿利損失的不止是金錢、馬匹、戰力……還有最最寶貴的時間。
正所謂:機不可失, 失不在來。戰馬大批量死亡鬨的人心惶惶, 尤其是還製止不了, 接二連三惡夢輪回,胡人軍隊氣勢大減, 已數日高掛免戰牌……
射傷敵方主帥,眼看搖搖欲墜在懸崖邊兒上的晉江城, 瞬間,被這些死馬拉了回來。
叱阿利本就怒不可遏, 更彆提發現可能有人搗鬼的時候, 簡直暴跳如雷, 頭一回失了‘天可汗’的威儀,他把大帳都給砸了!
查!
往死裡查!
抓不住人誓不罷休!
發下此宏誓,他下令伊樓沙過篩子般過戰馬營的人, 頭一遍篩的自然是新俘虜的晉人, 隨後是從草原跟來的奴隸們,而如白珍這般隨胡人投靠而來,多少有點‘背景’——賄賂的好——的晉婦, 被留在了第三篩……
對晉人和奴隸們, 胡人毫不留情, 但凡有丁點不妥,就是皮鞭沾涼水,大刀臨頭,但似白珍這般投靠來的晉人,說真的胡軍裡有不少,伊樓沙等人多多少少還顧忌一點兒,畢竟,大敵臨前,軍心是要穩固的。
不能後院起火!
借著那一點點‘顧忌’,白珍如在峽穀大風中遊走鋼索般,躲過了數次致命危險。
最嚴重的情況,她跟幾個帳篷的‘同仁’一塊兒‘連坐’,都被胡人抓進‘小黑屋’準備上刑了,裹了鹽水的馬鞭,鐵塔樣的胡人漢子,把他們這些人打的是鬼哭狼嚎,還有個體弱的讓活活抽死的……好在那一回,白珍並不是‘主犯’,不過被‘同仁’連累,到沒接受扒衣搜身的待遇,肚兜裡剩的那點‘東西’,沒讓胡人發現了!
本來還打算‘留一手’以做後用——看情況還能不能在來一波兒……然,這一遭的經曆就把白珍汗都嚇出來了,被放回來後就臉盆盛涼水,把‘東西’全撒進去,徹底‘毀屍滅跡’了!
她是激進,願意冒大風險換取成功、自由、地位……體現自我價值,但,玩把大的和找死還是有本質性區彆的。
眼見成功在望,熬過這一通就能享受‘勝利果實’了,白珍終於停下在死亡邊緣瘋狂試探的腳步,反正,該做的,能做的,她都已經做了,已經儘了最大的努力,如今,為求保命,她該選擇停手,蟄伏下來了……
不過,時事從不如人願!坑了胡人這麼把大的,叱阿利都快吐血了,白珍想停手就停手,天下哪有這般好的事兒?
哦?便宜她都占了,壞處不想沾……叱阿利還吐血看著她呢!
馬瘟——還是大規模馬瘟,哪怕沒有白珍在裡頭攪合,都不是短時間內能控製住的,那瘟病在草原本就橫行了年餘,早成氣候,且,此番胡人進攻,戰馬太多了,都圈在一塊兒,在隔離——地方在那擺著呢,能有多好的條件?
都是有潛伏期的瘟病,倒一匹殺一匹不頂事啊!
馬醫們束手無策,戰馬依然以堪稱飛快的速度批量死亡……
畢竟,白珍停手了,瘟病沒有!
足有小半月,胡人未在強攻晉江城,隻零星派出萬把人騷擾,如此戰鬥力度,哪怕沒有姚千蔓的統籌後勤支持,薑維等一眾同樣能應付下來,就這樣……
還能暫時穿皮衣擋擋的初冬走了,鵝毛般的大雪慢慢悠悠從天空飄散下來。
北風刮骨的寒……凜冬已至!
前期隻顧著打仗,缺少柴火的胡人,瑟縮在青河縣裡,被凍的跟三孫子一樣。
北方的冬天呐,親娘不如熱炕頭!哪怕胡人同樣生活在關外草原,完全是比充州還要苦寒的地方,但往年這時節,他們可以生活在溫暖的帳篷裡,燒著牛糞,喝著奶茶……而今年,他們有什麼?
羊皮襖嗎?
大雪臨門,胡人們凍的手指都打不過彎來了,戰鬥力銳減三成,且,隨著時間一天一天的過,他們的戰鬥力完全直線下降。
俗語有雲:臘七臘八,凍掉下巴。
無需太多,在熬一個月,都不用晉江城方麵出手,胡人自個兒就撐不住了!
這一點,叱阿利非常明白,但沒有絲毫辦法,除了暫停旁務,鼓勵士氣,親自帶兵出城打仗外,他扔下大將伊樓沙,死令調查‘細作’一事……
不錯,他已經認準了戰馬瘟病有人搗鬼,且,一定是晉人奸細!
叱阿利這一‘認準’,白珍就倒了黴,伊樓沙久查無果,惱怒之下,已經有了些肆無忌憚的苗頭,做為晉婦,她的外貌特征太顯眼了,還是在戰馬營伺候的,短短幾天時間讓抓進‘小黑屋’三次……雖然每每都逃脫出來了,但,太危險了!!
她都快被打爛了!
——遍體鱗傷、皮開肉綻啊!
在這麼下去,她恐怕等不到享受‘勝利果實’,就要損落在此了!
想飛智,日日夜夜琢磨著怎麼能逃脫出來,然而,白珍做事太絕了,所有能幫她的人,全被她打發走了,向外渠道被斷的一乾二淨——還是她自己動的手。
“我這算自作自受吧。”白珍苦笑著低聲喃喃。
“白姑姑,你說什麼?”紅帳兒裡,白惠盤腿坐在臟汙淩亂的被窩著,狼吞虎咽的啃著涼窩窩頭。
麵頰紅腫,衣衫破爛,裸.露在外的皮肉明顯看出青紫淤傷,有些嚴重的地方已經潰爛了,披頭散發,灰頭土臉,她整個人都散發著股說不出臭味兒,裹著一件明顯不合身的皮襖兒,十指紅腫的嚇人,根根兒蘿卜似的,淒慘到了極點。
不過,她的眼睛一直是亮的,未見灰暗之色。
“慢慢吃,小心噎著。”白珍回過神來瞧她,心裡歎著,伸手摸了摸她的頭發。
白惠趕緊躲,嘴裡嚼著窩頭,含糊不清的道:“白姑姑,彆摸,我臟的很,都好長時間不洗啦!”
“不礙的,這有什麼?我天天喂馬,未見得多乾淨。”白珍就說,蹙了蹙眉,“惠兒,你身上的傷口,爛的太厲害了,在不注意……”恐怕很麻煩,“這裡缺衣少藥的,你要發了熱,不會……”有人給你治!
“我昨天晚上就發熱了,熱了半晚上呢。”白惠渾不在意,把最後一塊窩頭塞裡嘴裡,珍惜的咀嚼咽下,還回味的舔了舔手指。
“你起熱了?”白珍一驚,忙伸手探她額頭。
“沒事的,沒事的,早上熱就退了,白姑姑,我命硬的很呢。”白惠想笑,結果弧度太大,扯的紅腫臉皮疼痛不止,“哎喲,好疼好疼。”她抽了抽鼻子。
“彆跟我逞強。”白珍看著她,輕聲說了一句。
白惠眼睛瞬間便濕了,淚水流下,她仰麵望著帳篷頂,沉默了半晌,“白姑姑,最近那些胡人太凶了,紅帳裡已經抬出好多屍首,都是被活活打死的女孩兒,我,我都被打了一頓……”她語意頓住,下意識伸手摸了摸臉上潰爛的傷口,憤怒而後怕。
“他們都是畜牲……”她喃喃,“我哭著求他們,他們不放過我,我差一點就被打死了,好疼啊!姐姐死了,相公死了,公婆死了,娘撞牆了,爹和弟弟都不見了,我們家就剩下我了,我想活著,不,不,我,我不想這麼活著……”
“就這樣吧,我病了,又臟又臭,像瘋婆子一樣,根本沒人來找我了。”她抽泣兩聲,突然咧嘴笑了,“白姑姑,你不知道吧,前天有個胡人鑽進我帳篷,還沒動手呢,我就先衝過去了,要抱他脖子,結果……你猜怎麼樣?他看見我的臉,竟然嚇跑了!!”
她轉頭看白珍,表情仿佛有幾分得意,忽又轉向詛喪,“可惜,自那個胡人跑了之後,就沒人給我送吃的了,我又沒力氣出去,要不是白姑姑來找我,我就要餓死了,不過,說起來,餓死的話……好像比爛沒了,發熱死了,讓人打死了,要好的多呀!”
“起碼沒那麼疼。”
“還能喘氣呢,說的什麼死。沒事的,隻要我還活著,就會天天給你送飯食來,有我一口,就有你一口。”看白惠神色,仿佛連精神都不大正常了,白珍幽幽歎了口氣。
白惠是青河縣本地人,胡人占城後被抓進紅帳兒,白珍潛伏的時候總愛來此打探消息,一來二去跟她認識了,兩人都姓白,在此處認識算是‘孽緣’,難免彼此照應些,白惠是個很好的孩子,性格堅韌且善良,落到這種境地,一不哭天抹淚,二不怨天尤人,日常相處間,紅帳兒裡的女孩兒們有個一災二難,被胡人打罵責難,能幫一把的,她總不會袖手旁觀。
不過此一回叱阿利攻城,局勢不佳,青河縣風聲鶴唳,胡人本性凶殘,遭了打擊難免暴烈,紅帳兒裡的女孩兒就是現成的發.泄對象,短短月餘功夫,就被打死小半。
縣外頭的萬人坑都快埋不下了。
野狗啃死人骨頭啃的膘肥體壯,個個小牛犢子般。
“這日子,什麼時候是頭啊?”握著白惠滿是凍瘡的手,白珍眼底乾澀,淚都流不出來了,“總兵,大姑娘……姚家軍……”還不來嗎?還不勝嗎?
嘴邊掛著苦笑,她陪白惠坐了會兒,給她抹了點馬藥……雖然不知好不好用,總歸聊勝於無,安頓了她,勸著她睡下,白珍把身上皮襖脫下來蓋她身上,摸了摸她紅腫的臉頰,歎息著離開。
抬手掀帳篷門簾兒,她一步剛邁出來,就見外麵亂轟轟的,不拘胡人還是晉奴,就連紅帳兒的女孩兒們都探頭探腦,切切私語。
眉頭蹙了蹙,心底百般思量,白珍抓過個看著麵熟的晉奴,“怎麼了?出了什麼事兒?”她低聲追問。
“昌河、明河兩縣被打回來了,占領那裡的胡人都被屠了!”被拽的那晉奴神色怔愣著,說不出是喜是悲。
白珍心下一驚,隨後便是大喜,強壓雀躍,“被打回來了?誰打的?”
那晉奴便道:“說是縣城頭掛著姚字帥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