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老爹曾經是個官兒, 正六品呢,地方境內不算小了, 可惜性格糊塗, 被上峰忽悠著做了假帳,事敗後給推出來頂缸,合族抄家流放。
路途中族裡人死的差不多了, 諾大白家,就餘下白老爹夫妻倆兒, 並兩女一兒。
到小河村挨了那麼長時間欺負, 隻能舍女求個安穩。且憑著大女兒在夫家立穩腳根,給小女兒尋了門縣裡的婚事,有兩個兒婿幫扶,白家算是徹底脫離了赤貧階段。
白老爹能空出時間教兒子念書了!
雖然他家流放,三代不能科舉, 好歹先讀書識了字兒,當個帳房先生什麼的, 都比田間種地賣苦力強。
不過, 白家是金州人,白老爹做官的地方靠近楊城, 那地介兒文風有些保守,閨訓什麼的還挺流行。他自認書香出身,兩女兒嫁了農夫商戶, 白老爹心裡就挺彆扭, 然而家裡得靠閨女過活, 便沒說什麼。誰知好端端胡人打進城來,孩子他娘沒熬住死了,他的腿被打折了,兒子受了搓磨陰沉不少,好在性命還存留著,但是,兩個閨女……
唉,她們若是死在那場裡了,他做爹的還能哭嚎幾嗓子,留個念想。偏偏活著回來了,還要跟他們回鄉……這哪裡能行?
他這麼大歲數了,丟不丟人就算了,他兒子還要過活,娶妻生子呢?
有兩個這樣姐姐,誰家的好閨女願意嫁到他家,白家怎麼傳根啊?
白老爹私下琢磨著,想遠遠把兩女兒嫁到山裡,好歹換些糧食回來度日,誰知道女兒們脾氣那麼大,不過略吵鬨了幾句,竟然拿菜刀把他們爺倆轟走了!
真真是不孝順的東西,要不說養閨女靠不住,還是兒子能防老呢!
離了青河縣,白老爹帶著兒子回到小河村過活,隻是,往日仗著女兒女婿,他們過慣了輕鬆日子,這會兒種田下地,身體真有點受不了了,兒子犯懶不乾活,白老爹歲數還大了,心有餘力不足,且,經了胡人一難,家裡在沒什麼餘財,萬般無奈,正琢磨著要不找找閨女們……就有人尋上門來了。
說他閨女們建了個什麼村子,招攬了一大群失貞婦人不說,還占了良田桑林,裝模做樣過起日子來……唉,那樣的婦人,在他以往做官的地方,若誰家出一個,都是得沉塘出家的,偏偏她們還……
說甚好生過活,一群那樣婦人,私下裡不知做的什麼無恥勾當,難怪礙了旁人的眼,人家寧願花銀子,都找到他頭上了!
好歹是親閨女,人家沒說要她們的命,他當爹的在不忍心,也得為兒子的未來想啊。
既投生成他的女兒,還遇到這等事,那就是她們的命了!
“淑兒,惠兒,你們就彆作鬨了,跟爹走吧。”顫微微立著,白老爹側過臉,不大敢瞧一臉不敢置信,眼裡含淚兒看他的女兒們。
“你,你……”呆怔怔望著,白淑渾身都在顫抖,下意識握住妹妹的手,感覺同樣冰涼,她蒼白著嘴唇,幾乎一字一頓的問,“跟你走,上哪兒去?”
親爹突然出現,隨在找麻煩的讀書人裡,這代表著什麼?她不是傻子,哪裡會不明白呢?
追問——不過是不願意相信而已。
“這個……淑兒,惠兒,咱們跟普通人家不同,雖然流落至此,都不能忘了出身。你們自幼是讀過詩書,受過禮教的,有了那等遭遇……哪還能在這裡拋頭露麵,唉,你們不覺丟人,我這老臉都臊的慌。你們娘打小就教你們自尊自愛,看你們這般,若她還在,不知要如何生氣,彆在胡攪蠻纏了,趕緊收拾收拾跟我走吧。”
白老爹側頭低聲,“明河縣有個妙峰庵,那裡的師太們都挺慈悲的,願意收容你們做活計。”
“出家啊?嗬嗬,我還以為你會把我們沉塘呢?”白淑忍不住慘笑,滿目空洞,滿眼悲涼。
白惠同樣大受打擊,在沒方才的厲害模樣,怔怔的看著白老爹,整個人傻呼呼的。
“怎麼會……”她喃喃著。
自家爹爹雖然偏愛弟弟,對她們同樣是好的,從來老實巴交,最憨厚不過,哪怕接受不了她們的遭遇,生了嫌棄……然,一家人不說兩家話,過日子磕磕絆絆的很正常,時間總能撫平一切傷口,她們本想著,過個一年兩載事情淡了,總能慢慢緩合回來,沒成想……
“你要我們出家!”她突然瞪圓了眼,死死盯著白老爹,“你是我爹,我孝順你,供養你,幫你頂門立戶,我們為家裡做了犧牲。結果,你要我們死!!”
“你跟著他們來,你是要逼死我們!!!”她激憤的往前走了兩步。
白老爹下意識退後,目光移開。
他是曾經做過官的人,這內裡情況,多多少少他能明白些,女兒們建這村子,明顯是讓人當了靶子打,最近各處流言鬨轟轟的,什麼‘女德、女貞’風傳,在聯想姚家軍……私心裡,白老爹不太想摻合這事兒,然而,苦日子他真是過夠了,孫舉人給的銀子足夠多,等這一遭事了,他就帶著兒子遠遠離開,在不回來了。
雖則,他們是逃犯,按理不能離開小河村,但是如今的大晉亂成這樣,隻要有銀子,哪裡去不得?
女兒罷了,舍了就舍了!!
側目看了孫舉人,他死死咬著牙,轉頭目視白惠,他高聲道:“我是你爹,自有權利處置你們,你們敗壞了白家門楣,莫說送你們出家,我就是賣了你們,打死你們,都是應當的,誰能管的了我?”
時下律法,父母——不,應該說是男性家長對自家眷屬,無論男女,都是有買賣權利的。
像白淑和白惠這般的,白老爹想賣她們,確實沒人管的了!
官府都不行!
“我,我!我沒有你這樣的爹,你算什麼爹?”白惠拚命搖頭,滴淚如雨。
然而……“我真不是知充州是什麼風俗?失貞□□滿街走就罷了,這等無孝無德,忤逆生父的東西,居然還能叫囂?”一旁,陸秀才突然開口,“難不成,這女子當官的地方,就不講究天地君親,孝道仁義了?”
“對,不孝女,連親爹都不認了,我打死你們都行!”白老爹連聲罵著。
孫舉人緩步走過來,拿扇子一指周圍的農夫們,“此等不平事,這等大逆不道之人,爾等難道就旁觀不成?還不速速幫白老先生把兩個□□逆女捆將起來,落了她們的發,讓她們佛前悔悟,償還此生罪孽!”
“舉人老爺說的對,你們趕緊動手!”見孫子先生出頭兒了,莊村長連忙高聲。
“啊!?”農夫們麵麵相覷,本來都心生退意了。然而,白老爹的出現……那終歸是親爹,爹抓閨女總說不出什麼不對來,到哪兒都占著理。舉人老爺下令,村長發話,那他們就……動手唄!
七、八十個壯漢終於找到了理由,安撫下那顆隱約不安的心,隨著莊村長一聲令下,他們齊齊向前衝,籬笆牆如同紙糊的般,瞬間被推倒,兩方人糾纏到了一起。
女人們雖然人多勢眾,是農夫們的好幾倍,然而,男女體力確實差彆有很大,就算是三打一都有點難抗。尤其是村子裡的女人們都是受過折磨的,身體太虛,根本就沒養好呢。常年下田的鐵搭漢子,鐵錘似的拳頭,照腦袋給一下,誰都挨不住。
哪怕手裡有‘兵器’,還占著人和地利,村子裡的女人居然沒打過這些‘外來人’!!
就讓兩個領頭的把白淑和白惠給按住捆走了!
“我是她們親爹,是我做主要帶走她們的,你們誰敢攔,我們就官衙裡見!”白老爹在旁邊扯著脖子,聲心裂肺的喊。
女人們就不太敢真的往前衝了。
爹要帶走女兒,不管是打是賣是出家,旁人確實管不著。
白淑和白惠都被堵著嘴捆住,七手八腳抬著往出走。
看著這一幕,孫舉人和陸秀才相視一笑,心裡頗有些自得。
今日,他們鬨出這一遭,所思所想,不過是琢磨添把火罷了,不得不說,充、澤兩州被姚家軍經營的不錯,他們努力了這麼長時間,都不見民間有何大規模反對女子當政的舉動。偶爾有點一埋二怨的,百姓們自然便給懟回去了。
說到底,能讓百姓們吃飽飯,人家並不想管頭頂‘老爺’是男是女!
根本不聽人鼓動。
這就把孫舉人和陸秀才坑慘了,完不成王爺布下的任務,他們真的很著急!!
萬幸此一回女奴內遷,楊家主給出個主意,他們抓住姚家軍忙亂的空檔,掀了股小風兒,肯依附他們的人,基本都是看不慣女子當政的,到是願意出力。都是讀書人,說出的話有人相信,四裡八鄉到處亂竄,鼓到起來不少百姓。
村子裡這一鬨,過程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結果!
這裡的女人被驅逐,就是因為無德失貞,百姓們轟趕、打殺、沉塘她們,逼她們出家,讓她們‘清淨’,占她們的田地,這些行為,就都是對的……
大莊村的人能這麼做,其實地方的人,自然同樣可以。
到時候,地方起了亂事,姚家軍,包括姚千枝在內,都會把大半精力糾纏在這上頭。
姚家軍是靠女子起的家,軍中勢力大半都是女人,當充、澤兩州的百姓們開始真心覺得女子輕賤,不該有私產,是能夠隨意買賣的物件,□□該死,好人家的閨女就該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守三從四德、從父從夫……那麼,姚家軍還能這麼穩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