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三郎的宅子, 是從皇商王家繼承來的, 足足七進的麵積,那是雕梁畫棟, 精致玲瓏。
主院, 一顆三人合抱的大桃樹, 樹冠罩了半個院子,不過,如果歲已至冬, 枝葉凋落,顯得很有分幾蕭瑟。
花梨木雕刻精致桃紋的窗子支開,王桃華坐在窗邊看著, 目光幽然。
“娘, 兒子回來了。”站在她軟塌前,王三郎恭身而立,小眼睛裡滿滿都是擔憂,“您近來怎麼樣?身體可好些了?”
王桃華——皇商王家獨女, 楊氏族長楊良東嫡妻,兩人結縭近四十年,膝下育有三子, 亦是楊族長唯三的兒子。
楊良東頗潔身自好,院裡除嫡妻外, 隻有兩個老通房, 養下的還全是女兒, 王桃花沒有庶子在眼前膈應著, 日子按理應該好過。
最起碼,楊城裡各府閨秀們,對王桃華這商戶女高嫁仕族的典例,是相當羨慕的。
畢竟,在是皇商,沾了個‘商’字兒,惹了銅臭,對姑娘家來說,自然就不算高雅了。
夫妻相敬如賓,膝下三個大兒子,按理王桃華應是個雍容華貴,嚼金咽玉的貴婦人,然而,著目細瞧,眼前的王桃華,真應不上那些形容。
明明五十多歲的年紀,滿頭秀發儘是雪白,一根黑絲都未有,細細的盤成個小髻在頭頂,仿佛有些禿了。臉上遍布皺紋,一道道深刻如同鴻溝,儘是苦難和歲月的痕跡,一雙眼兒,桃李正盛時應是杏核狀,水靈靈的耀目,然而如今,眼皮搭拉的垂著,眼角全是褶子。
雞皮鶴發,老態龍鐘。
身上裹著一件淡灰色的大氅,她連身形都格外瘦小。
看著完全就是風燭殘年的模樣。
說她七十,怕是都有人相信。
不過,腰背到是挺的筆直。
“棉梁莫要擔憂,為娘無事。”被兒子擔憂的情緒感染,王桃華布滿風霜的臉露出一絲溫柔的笑,嘴角刻出深深的痕跡,她抬手輕喚,“我兒累了,坐下說吧。”
“哎。”王三郎應聲,坐到他娘身邊,握著王桃華的手,“娘,你的手怎麼這麼涼?是又沒按時用膳?還是前兒抓的藥不合用?”他皺著眉頭,低聲勸著,“娘,我已經說服那人,派信差往姚總督那裡去了,咱們眼看大仇得報,您得保重身體,才能看他的下場啊!”
“他的下場……”王桃華喃喃,胸口盈起一股,說不出的滋味。
近四十年的夫妻,外人看來,楊良東對她情深意厚,不顧她商戶女的身份,用嫡之妻位相聘,婚後散儘百花,這麼多年隻有兩個老通房在院裡,她眼前,連個膈應人的庶子都沒有,絕對人生贏家,然,實則……
她是家中獨女,父母愛如掌珠,出嫁時十裡紅嫁,一百八十八台嫁妝,五十萬兩的壓箱銀,嫁過來沒幾年全搭進楊家了。這就算了,總歸夫妻一體,但是,三十年前,三郎剛剛出生的時候,她爹怎麼會突然從礦山摔下來,不治身亡?
明明那個時候,她娘已經快要生產,她家都要有繼承人了!
還有,她娘……盼了一輩子兒子,年近四十歲終於懷上,小心翼翼的保著護著,怎麼就有人泄露了風聲,讓她娘知道了她爹的死訊,自此一屍兩命……
或者,真的是一屍兩命嗎?在產房裡,她那小弟弟被楊家人抱走的時候,她都看見他都動了!
怎麼就變成了死胎?
她的三兒過繼給了王家,初時,她是感激的,好歹沒讓她家斷了香火,不過,後來,在每一個無眠的夜裡,她越想越害怕,越想越不對勁兒,總覺得眼前的幸福像蒙了細紗一樣,揭開就是滿目瘡痍……
查,還是不查……
迷迷糊糊的過日子,她能夫妻恩愛,子孝孫賢的過一輩子,但是,那是她爹娘……
怎麼想都不甘心,王桃華還是查了,她是獨女,打小爹娘精心教養起來,能力還是有的,終歸,事情的真相暴露在她麵前。
她的丈夫,害死了她爹娘,謀奪了她家的產業。
甚至……
她的‘長子’‘次子’,兩個所謂兒子,究竟是哪個女人的種,她都查不出來!
萬念俱灰,這些年,王桃花過的可畏生不如死,好在,如今兒子大了,是她的依靠了。
“棉梁,你,你恨娘嗎?”王桃華突然抬起頭,目光直視兒子的臉,口中喃喃,“你本應該是楊家子,高官厚祿,做人上人,偏偏因為娘,你得當商戶……”在是加個‘皇’字,商就是商,“還有你爹……”那是你血緣生父,卻要你這般算計出賣……
楊家,是你的族,你是嫡子,本來應該是族長的……
“娘,我姓王。”王三郎憨厚的笑笑,“三歲就被過繼給了祖父祖母,打小兒,是王家老仆照顧我,王家掌櫃們教導我,我是王家的族長哩。”
“但是……”王桃華抿了抿唇,眼底很是擔憂。
不管什麼理由,弑父——這是下十八層地獄的罪過。
“娘,開弓沒有回頭箭,做都做了,說甚都沒用。”王三郎勸著,目顯冷漠,“那人能殺祖父祖母,換了我兩個姐姐,把兒子過繼出去,就是沒打算讓王家血沾楊門地,兒子這族長子,在楊家說是人人尊敬,其實內裡如何,咱們儘知,不過把王家當仆族,把我當管事使喚罷了……”
“這些年,我供著楊家滿門,他們家那些官兒,有多少是我拿銀子砸出來的,朝堂裡奉上交下,都是我來買帳兒,那所謂‘大哥’‘二哥’,手背朝下衝我要錢的時候,可是沒給過我一個好臉兒……”
“娘,您彆想那麼多,既然遇人不淑,您就想,您不是嫁人的,就當祖父祖母給您招了個婿,隻生了兒子一個繼承人,如今,這贅婿不聽話要反兒,您怎麼處理沒沒錯。”他拍了拍母親的手,笑著安慰道:“兒子是族長,清理門戶應當應份。”
“如今,金州內各處店輔我都收攏起來,暫時關了,私帳留底,庫銀全部轉移走,給楊家人看的,不過是現做的帳麵兒罷了,咱們留了翻身的本錢兒,想要東山在起容易的很,至於礦山……娘,咱們家比不得以前,鐵礦就是個燙手的山芋,咱們支撐不起,到不如直接奉給姚總督,換個庇護來得好。”
“咱們是商人,想平平安安做買賣,背後還是得有權貴,這北方地界兒,誰的大腿能比姚家軍的粗?楊家人得罪了她們,立場站錯了,咱們沒的跟他們一塊兒死,早‘賣’了早了。”王三郎拍著肚皮,‘憨厚’的笑。
王桃花到沒他那麼‘寬擴’的胸懷,垂眸思索半刻,拍著兒子的肩,“兒啊,楊家犬的性命,留給娘吧,他終歸是你血緣,你沾上不好。”
王三郎:……
“咳咳,娘,那個,你,你想要那人的命啊?”他咳嗽兩聲,抹了把冷汗。
“怎麼?我兒不是嗎?”王桃華滿目疑惑。
王三郎:……
他隻是想把人關起來,圈豬樣養到死罷了。
“呃,到時候在說,到時候在說。”他打了個哈哈,瞬間轉移話題,“娘,我近日得了姐姐的消息,她們讓換到了楊家旁枝,早已出嫁,夫妻尚算和諧,如今連孫子都有了……”
“哦?!是嗎?”王桃華大喜過望,站起身急慌慌,一疊連聲的追問,“她們長的什麼模樣?這些年吃苦了沒有?給了哪家養活?嫁的誰家?孩子孝順不孝順……”
王三郎耐心的回答著,目光卻遠投窗外。
不知九郎那邊怎樣了?到得澤州,能不能辦好差事?觀姚家軍這些年在北方行事,到不像個徹底不講理的,九郎能言善辯,應該能給王家帶來一條出路!
——
王家母子溫馨情深,楊家惶惶不可終日,姚家……
日子過的很美好!
明明打個黏土礦罷了,想著斷楊家後路,順便日後燒好瓷出口海外,沒成想買一送一,黏土礦裡還有鐵礦……雖然路陽州同樣產鐵,姚千蔓派人私挖了不少,但是,俗話說的好:有魚蝦都好,哪家打仗的嫌兵器多啊?
二十多萬大軍呢,身上銀盔,手裡兵刃,那不都得是鐵打的?姚家軍不像旁處興炮灰營那套東西,給根木棍就踢著往前衝,他們營裡有一個算一個,俱都是精兵。且,自打下部分草原,姚家軍在不缺良馬,馬背還得蓋鎖鏈甲呢!
對鐵的需要非常強烈啊。
更彆說研究所那邊新出的農具和器械,都是需要精鐵細鋼的!
路陽州那幾個礦晝夜不停,供給都很勉強。
結果楊城這邊,雖然礦山不大,出產不多,但是摟草打兔子,白來的怎麼看怎麼喜歡。
姚千蔓最近笑逐顏開,看誰都一副笑臉兒。
至於姚千枝……打商業戰什麼的,跟她關係其實不大,率領著薑維、薑熙兩兄弟,她正滿晉山的打土匪呢!!
大刀寨就是晉山起家,她對這裡太了解了,土匪是一波兒一波兒接一波兒,無窮無儘,那等大寨子上萬人都是有的。北方剛剛平定下來,百姓們修養生息,她們姚家軍自然不好強行征兵,但是,天下大亂,沒人怎麼打仗?她自然就盯上了晉山的土匪。
都是治下百姓,好好的做什麼禍害鄉裡?參軍啊,保家啊,衛國啊!這才是男兒本色嘛!
姚千枝高舉‘道德’大旗,開始各自‘招安’。
武力脅迫的那種!
打土匪打的特彆歡脫,一茬一茬的給姚千蔓送軍源,讓她找人洗腦。難得姚千蔓得了鐵礦,心情正好,亦不覺得姚千枝給她送的是‘經濟壓力’,接收的很順利。按住土匪們審訊,按功過大小細論,或是腦洗、或是苦力、或是發配商城……或是,直接乾掉!
餘者分派各營,補足兵力。
各城提督挑了新兵,開始操練……
姚家軍裡,一切都很安穩。
——
這一日,晉江城,剛剛挑了個晉山大寨,收編了八千多俘虜,姚千枝大馬金刀坐在太師椅中,渾身透著股血腥味兒,正專注的用細布擦著刀。
明晃晃的大刀,精雕花紋,泛著瑟瑟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