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氏自幼嬌養, 性格有些不合時宜的文人脾氣, 偶爾會冒出點清高驕矜之態。正所謂:長幼有序!世人又雲:自古爹娘愛小的, 姚明逸是她小兒子,那麼丁點歲數, 自幼還吃過苦, 且, 打小養她膝下, 如此乖巧懂事的模樣,不像姚千枝,野馬一樣, 撒出去就沒影兒……
兩相比較, 她就多偏著小的一點。
不過,萬萬沒有讓小兒子搶女兒位置的心思, 薑氏要求的,就是‘公平’兩字。
她的女兒經天緯地、文韜武略, 成就不世之功。她的兒子,自然亦該有此權利,不管是十年寒窗、天下皆聞,還是遊山玩水、步量天下、甚至,就是做個章台走馬的紈絝子弟呢, 都該是他自己選擇的人生路, 而不是大人強加給他的。
“……那是我十月懷胎生的兒子,我不忍心讓他這麼活著。”薑氏眼裡有淚。
她和姚天達是青梅竹馬的師兄妹,兩人感情很好, 半輩子從來沒紅過臉,對他,薑氏說出了真心話,試探了好幾年,她知道家裡沒人會支持她,也不願意因此跟女兒產生大衝突,鬨到挽回不了的地步,便讓老娘打個岔,提那麼一兩句。
反正,薑母一慣糊塗人,姚家沒人不知道,她說出的話,不會有人往深裡想,但是……
“大梅,我老太太就不明白了,你不忍心讓小郎這麼活著,那他該咋活?”一旁,眼見姚天達竟然被老婆說的垂下頭,好像無言以對,竟然還有兩分愧疚模樣,鐘老姨奶忍不住了,拿手一拍窗框,‘啪啪’聲響,把兩人目光引過來,她粗咧的嗓子,調門還挺高,“我是個粗人,一輩子沒念過書,我心裡咋想,我就嘴上就咋說……”
“要我說,小郎活的有啥不好?要吃有吃,要喝有喝,他枝兒姐出息,願意養活著他,一輩子富貴命,那是要啥有啥?這都不滿意,你們還想讓他咋活?”
“彆怪我說話難聽,你家是靠閨女頂門立戶的人,端誰的碗,受誰的管,他枝兒姐是有大出息的妮兒,往後指不定成什麼樣的貴人呢?連指甲蓋那麼大點的苦都不用受,小郎這輩子就啥都有了,咋還不滿足呢?難道非得飛到雲彩上,過神仙日子才算好?”
“大梅,他姐夫,如今他枝兒姐是什麼身份……你們讀書人,應該比我老太太更明白,她拋命舍力掙大大家產,你們把小兒子推出來想乾啥?是嫌棄他姐弟倆感情太好,沒撕巴的打破頭?還是覺得日子過的□□生,想找點事?”
“不瞞你們說,我老太太這輩子進過鄉,逃過荒,市井裡打滾,大戶人家當過老媽子,一雙眼看過的事兒,都不用說有多少……”
“家裡兒子小,讓大閨女出來頂門立戶,熬筋削骨支撐起來了,一副薄嫁妝給打發出門子,這樣的人家是不少,不過,那後來的下場,不都是閨女苦了心,從此遠著娘家,就當沒門親戚了?”
“能在自家掙巴起來日子的人,換個地方人家照樣能好。”鐘老姨奶瞪著眼珠子,看薑氏蹙著眉,似乎想說什麼,就趕緊打斷,“你彆說你沒那心思!你要乾的就是這樣的事,小郎那點歲數,姚老親家一個大進士,他姐夫堂堂個舉人咋就不能教了?還非得出門學?外頭兵荒馬亂的,就那麼好?沒他枝姐兒保著,那麼點兒的孩子你敢撒出去?”
“鄉下地頭的小子,一輩子沒個大名,就狗蛋、驢糞的叫,不也活的好好的?”
“沒他枝兒姐這麼出息,小郎現在就北方刨地兒呢,哪能養的這麼白白淨淨?還說啥遊山玩水、步量天下……如今外頭這麼亂,遊啥遊?往哪遊?”
“小郎是他枝兒姐的親弟弟,不爭頭不鬨事,往後肯定就是貴族老爺,數不儘的富貴,他就真讀書厲害出了頭,頂天不就是個狀嗎?是個官兒嗎?能有他枝姐兒給的好?”鐘老姨奶看著三房夫妻,語重心常,“他姐夫,大梅,枝兒她是脾氣好,對你們孝順,但你們不能忘了她的身份,把她當普通閨女看待……”
“她,她的身份?”被迎頭蓋臉一通指責,薑氏已經有點反應不過來,有些遲鈍的喃喃。
鐘老姨奶痛心疾首,“人家是王爺!是那天底下最頂尖兒的貴人!我聽正兒說,往後她是要做皇帝老爺的,那是天上的神仙下凡,跟咱們普通人就不一樣。”
“你們是讀書人,知道這個曆史,明白那個典故,皇帝老爺們爭位置,出過多少大事,沒過多少人命,你們都清清楚楚的。遠的不說,就說先帝老爺和如今這萬歲爺登基那會兒……我老太太都是經曆過的,那都鬨成什麼樣了?”
“屍首把相江河道都堵了,那清水兒連著紅了三天,都這麼多年了,偶爾還能從水裡撈出人骨頭來,那是啥樣的慘,你們難道不曉得?”
“枝姐兒日後——就是那樣的皇帝老爺。我瞧見她腿肚子都發軟,恨不得砍塊板供起來,日夜燒香磕頭……我就不明白,你們咋敢想著擺布她?就憑你們是她爹娘?你們都是姓姚的?”
“咱大晉開國那會兒,天下姓楚的多了,如今還剩下幾個?”鐘老姨奶歎著氣,瞧著目瞪口呆的三房兩口子,搖頭道:“他姐夫,大梅,我跟你們嶽母娘這麼長時間的交情,借了你們的光兒,享了老來福,就得討你們厭惡說兩句,這帝王人家啊,跟普通人家不一樣,不能按尋常對待……”
“枝姐兒對你們挺孝順,是個好孩子,有這府裡,哪怕對我這外來老太太都沒擺過王爺架子,這多難得啊?你們千萬得珍惜,彆把她這點心意都磨沒了,到時候啊,大梅……”她把目光轉向薑氏,“小郎怕是連如今這種,你嘴裡委屈的不行的日子,都過不上了。”
“戲台上演的什麼皇王相將……枝姐兒跟他們是一樣的,都說皇家就有那殺爹、殺兄弟、殺孩子的風氣……你們彆讓孩子涼了心,到時候姐弟相殘,你們當爹娘的,恐怕連哭都找不準調兒了。”
一番話擲地有聲,痛快淋漓,都沒等三房兩口子緩過勁來,鐘老姨奶就拽著一直沒反應過來的薑母,出了屋子。
站在院裡,大雪飄落臉上,薑母凍的打了個哆嗦,終於有點回神了,“老妹子,咋回事?”她迷茫的問,心裡慌的不行。
她咋聽著,這是要出事呢?
鐘老姨奶一臉的哭笑不得,“沒事,誇你有福,難得糊塗。”她道。
隨後,便拉著薑母,兩老太太互相攙扶,一同離開了。
三房屋裡,徒留姚天達和薑氏麵麵相覷。
無聲沉默著,夫妻倆誰都不說話,氣氛沉重而寂靜,一夜過去,直至天擦亮的功夫,薑氏略微動了動僵硬的身體,“那,那你就好好教明逸吧,爹歲數大了,彆太累著他老人家。”
“……嗯。”姚天達看她一眼,點了點頭。
——
依然是如此雪夜,把薑母送回屋裡,看著她歇下來,鐘老姨奶回到北屋,薑正和鐘氏都還未睡。
“小郎,呃,不對,明逸呢?”進門開口,她先問的是這個。
薑巧兒趕緊回,“姨奶,他跟湖兒在裡屋,我給哄睡著了。”
“哎,我家巧兒真懂事。”鐘老姨奶就笑著誇。
薑巧兒羞澀的彆過頭。
“娘,您,您剛才留姐姐那兒做什麼啊?”一旁,鐘氏就問,表情很是好奇。
“做什麼?嘿嘿嘿,我啊……”鐘老姨奶用手掌抹了抹下巴,一臉得意的把剛才如何訓三房夫妻,怎麼威風凜凜……都一五一十學了個遍。
把薑正和鐘氏嚇的,直接就愣了。
“娘!!湖他爹是嗣子啊,咱們這個身份能住這裡,本就明不正言不順的,您,您咋還胡說呢?”鐘氏嚇的都快哭了,臉脹的通紅,她焦急萬分。
“你瞎咧咧啥?不懂就憋著,我咋是胡說呢!”鐘老姨奶把眼睛一瞪,嘴角卻露著笑,整個人像老狐狸似的說道:“我啊……明明是幫他枝姐兒,把不能說的話全說出來了!”
“啊?”鐘氏怔住,一臉懵懂。
鐘老姨奶就嗤笑,“他枝姐兒有出息,姚家全家都跟著沾光兒,大魚大肉,出門誰都尊敬的日子過久了,就覺得丁點委屈受不了,都忘了,他們是端誰的碗吃飯了……他枝姐兒是晚輩,姚家上下關係還怪好的,她約莫不太好意思直言,怕說出真話來傷人心,那不就得有個人幫她挑明了嗎?”
“本來,你婆婆是最合適的人,身份啥的都正好,結果她是個糊塗蛋,這麼好的活兒不會搶,到是便宜了我。”她搓了搓手,指點女兒女婿,“你們彆覺得這是得罪人,你得看我‘得罪’的是誰?這攝政王府裡說話最好使,最能耐的,就是他枝兒姐,我這番話是損了大梅和天達的麵子,但是,我討了他枝兒姐的好,給她把窗戶紙兒捅破了,說了她想說,但礙著麵子不好說的話……”
“更何況,我那話說是不好聽,但終歸是為他們好,等他們緩回神兒,反應過來,那就得謝謝我,在說了,就算他不領情,我一個土埋半截身子的老太太,他們把我咋地?打明兒起我就裝病,先躲著他們,等過幾天,滿夏你找找大梅,好好給她賠個不是,就說我灌多了馬尿,滿嘴胡沁瞎咧咧,求她大人有大量,彆跟個糊塗老太太計較……”
“至於怕他們看見我彆扭,以後我躲屋裡養病,少出門不就得了。”鐘老姨奶一派從容的說著,很明顯早就做好了準備。
“那,那得您‘病’到什麼時候啊?不能總這樣啊!”薑正不由心疼。
“那咋啦?王府這麼大,給咱的院子這麼好,我就躺屋裡享福不行嗎?反正有吃有喝,有人伺候著。”鐘老姨奶嘴角一撇,“我這麼大歲數了,這日子難道還不夠好?還想要啥啊?”
“就像滿夏說的,正兒,你不過是嗣子,咱們住王府是明不正言不順,你老娘在的時候還好說,日後她沒了,不用彆人提,咱們就沒臉賴在這兒了……不過,有了這回的事就不一樣了,我當了惡人,把事挑明白,解了他枝姐兒的麻煩,那……”她嘿嘿笑著,一把拉過薑巧兒,“姨奶的巧姐兒,你日後,就能挺胸抬頭,過那正正經經大戶小姐的日子嘍。”
“但是……娘,你,你是偷摸跟姐姐和姐夫說的,枝兒她能知道嗎?”薑正擔憂的問。
鐘老姨奶就嗤聲,“哼,你們傻不傻?當咱們腳下踩的是什麼地方?這是攝政王府,是人家枝兒的地盤,她啊,啥不知道?你信不信,都用不了幾天,我訓那對夫妻的話,就能滿府傳遍。”她大掌一揮,胸有成竹,“你們等著看吧。”
“哦……”薑正和鐘氏茫然點著頭。
薑巧兒一臉崇拜的看著自家老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