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情(1 / 2)

三日之後,清晨,曉風微涼、晨星稀疏。書致是被天香百合絲絲縷縷的清淡香氣喚醒的。他坐起身來,隻見自己身上嚴嚴實實地蓋著一床輕羅薄被,枕邊放著熨好的衣服,床頭銀錠瓶裡插著幾枝新采的天香百合,花瓣上還沾著露水,清幽的香氣很是醒神。

旁邊放著一個紫砂茶壺。書致抬手一摸,茶還溫熱,壺旁留著一張素箋寫道:“龍井蓮心茶一品,已用微火烹過,晨起服用,生津解渴”,落款是“兄成德”。

“什麼毛病,喝口水的事也值得寫個箋子。”書致覺得好笑,舉起那個巴掌大的壺,噸噸噸地乾完了哥哥精心準備愛心早茶,然後利索地起床更衣。

“二爺起了。”外麵澆花的周媽聽見動靜,探頭進來問道,“可要叫水?”

“不用麻煩了。”書致就著黃銅提壺裡的冷水擦了把臉,出了房門問周媽道,“冬冬人呢?”

“大公子一早就起了,吩咐在半山亭子裡設宴,說是有事要跟您商量。”

書致點點頭,上山找哥哥去了。他沿著抄手遊廊走了片刻,在半山腰的地方拐進了岔路。岔路儘頭麵向什刹海的山坡上種了許多明開夜合樹,如今正開著滿樹的小百花。花葉掩映間露出一間小小的石亭,亭角翼然如飛,中間懸著一方寫有三個字的黑漆匾額。

那字體龍飛鳳舞,是這宅子的前主人、某個明朝大臣留下的,多半是什麼金文草書之類的,家裡的主人仆人都不認識,一律稱呼為“半山亭子”。

直到成德閒時翻閱古籍,一個字一個字地比對,最終認出是“淥水亭”三個字,這個謎題才算被破解。後來他又題了一個對聯“蛟潭霧儘,晴分太液池光;鶴渚秋清,翠寫景山峰色”,被明珠得意洋洋地命人鏨了出來,掛在亭子邊上。

如今亭子中央的石桌上已經擺滿了碗碟,納蘭成德身著一身天青色四裾長袍,腰間綴著金嵌羊脂玉宮絛,在秋老虎肆虐的炎熱天氣裡仍係著一襲墨色鬥篷,正倚在美人靠上看書,聽到腳步聲抬首一笑:“快坐吧,額娘出門去了,今兒隻有我們吃飯。”

他不愧是去世十多年後還會被好友懷念“楞伽山人(成德的號)貌姣好”的男人,這一笑放在青春校園文裡,肯定是會引起大批女生尖叫圍觀、大喊“學長我宣你”的存在。

隻可惜書致並不吃“文弱病態美”這一套——在兒科醫生眼裡,小孩子就是要臉色紅潤、白白胖胖才叫美,像他哥這樣長一張巴掌大的小臉,唇色淡如薔薇,那是貧血和消化不良的表現。

書致走過去,抬手往他額上一摸:“你真是我的克星,才剛解禁就跑到這風口上坐著,是不是又想回床上去啦?”

“我穿了羽紗夾袍,還裹著鬥篷呢!”成德抗議。

書致左右檢查一番,見他好像沒什麼問題,這才放下心來,往桌前一坐,舉筷而食。然後發現眼前這頓早飯豐盛異常。葷有炭烤羊排、炙牛柳,素有山藥炒藕片、燴三鮮,解渴有蓮藕排骨湯、君山銀針茶。

雖然算不上什麼名貴的東西,但卻不是納蘭家常吃的滿洲菜,而是更加精致繁瑣的南方菜式,顯然是成德特意安排的。再聯想到剛才屋裡插瓶的鮮花、解渴的早茶,書致不由瞥了一眼哥哥,警惕地放下筷子:“說罷,有什麼陰謀?”

成德笑道:“我還沒開口,何以見得是陰謀呢?”

“當然是經驗之談,”書致指著亭子外麵白花盛開的明開夜合樹,“上回你設宴請我吃飯,我當了一個月的園丁給你種這些樹。上上回是跑遍整個北京城,買一本南宋年間出版的《南唐二主詞》。上上上回是......”

“打住打住!那都是兒時淘氣所為,還提它做什麼。”

“你現在就不是‘兒時’了?”

“當然,滿人無論男女皆以十四周歲為成年,你我今年十三歲零七個月,自然不可再與黃口小兒同日而語......”

“得得得,您這燕國地圖可真夠長的,趕緊把匕首亮出來吧!到底什麼事?”

納蘭成德輕咳一聲,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書書,我想跟你一起參加今年的西山秋狩。”

“你想去打獵?”書致一愣,“你不是一向對弓馬之事不感興趣,怎麼這回倒轉了性子?”

“時人尚武,多有重武輕文之人。世風如此,再不感興趣,我也不可能一輩子不碰弓劍吧?”成德笑道,“況且學了這麼久的騎馬射箭,偶爾也會想要學以致用。”

“可你的病......”

“我這病生來便時好時壞,日複一日地養著也不見好。還不如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且由得它去。”

“這話有理。”書致不禁點頭道。

前世,他跟那條殘疾的右腿對抗了一輩子,得出的結論是“治病是為了更好地活著”。因為擔心病情加重就長期把自己關在家中修養,這不叫“治病”,隻能叫“怕病”。

現代醫學的目標,應該是讓患兒自由行走、正常上學,儘可能克服病痛帶來的不便,去過跟同齡人一樣的生活。

再說納蘭成德如今都十三歲了,按滿人早婚的習俗,再過一二年,媳婦都可以娶得了,可他每年踏出府門的次數,卻連十個手指頭都能數得清,說來確實不太像話。

想到這裡書致便下定決心,要帶孩子出門見見世麵,於是敲了敲麵前的蕉葉琺琅杯:“有求於我,還不倒茶?”

成德大笑,知道弟弟這是答應了,連忙親自執壺給他倒茶不提。

書致雖然單方麵答應了哥哥的請求,但小孩子想要參加圍獵這樣危險的活動,必然還需要得到父母的同意。

兄弟倆用完早飯,便相約到母親房中請安,卻被下人告知簡親王家娶媳婦,夫人受他家老福晉邀請,上門給新婦開臉去了,要等晚上散了席、新人入了洞房才會回來。

覺羅氏雖然早年間受父親牽連,失去了宗室格格的尊貴身份,但是隨著明珠步步高升,去年她又被朝廷冊封為一品誥命夫人。

納蘭家一無公婆、二無姬妾、三無妯娌,上下全憑她一個人做主,又生有一對漂亮得恍若天人、讓全正黃旗的女人羨慕嫉妒恨的雙胞胎兒子,她的日子過得反倒比那些空有一個格格封號的親王之女好了幾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