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情(2 / 2)

這個時代的人對吉凶禍福、命相運數之說深信不疑,覺羅氏先享娘家尊榮、後得丈夫庇佑,經曆大起大落仍能安享富貴,這樣的運氣叫整個京城貴族圈子裡的女人都欽羨不已,凡有婚嫁之事,時常請她去給自家女兒梳頭送嫁。

“得。看來額娘一時半會是回不來了,且等晚上吧。要不要到校場打靶解悶?”書致對哥哥說。

“也好,許久不碰弓箭,武藝都生疏了。既然要參加秋狩,還得多加練習才好。”成德欣然應允。兄弟倆回房換了身短打獵衣,取了長弓,負了箭筒,一同到山腳下的靶場。

納蘭成德彎弓搭箭,站定瞄準,比劃了許久方才射出一箭,正中五十步開外的草靶。

書致看了一眼命中的位置,不用數就知道是六環與七環之間:“還不錯嘛。”

成德搖頭笑道:“我不長於此道,在你麵前,更是班門弄斧而已。”

“班門弄斧也有弄得好看和弄得難看之分,你這一箭拿到獵場上去,也不算丟臉了。”

“承你吉言。”成德又射了幾箭,都在五環與八環之間。他許久不練武,臂力不足、引弓也顯得慢吞吞的,的確是生疏了。但好在性子沉穩,一招一式都嚴格按照諳達教的步驟來,不似這個年紀的孩子浮躁好動,因此成績倒還差強人意。

“怎麼不見你動手?”成德練了半日,卻見弟弟隻是坐在一旁撫摸著他心愛的一把衫木反曲弓,不由笑道,“素日聽人說你射箭如何如何厲害,我今天倒要見識見識。”

“那可不行,這裡一沒有活物做靶,二不能馬上開弓,隻是平地站姿射箭,怎麼能叫你知道我的厲害?”書致故意賣關子,逗孩子玩笑道,“等到了獵場上,有你見識的時候!”

成德不爽地暗哼了一聲,可是在弓馬之事上又實在比不過弟弟,隻好恨恨搭箭引弓,對著那草靶撒氣。

書致斜靠在一旁的遊廊立柱上,雙手枕頭,悠閒地看著小孩練習。

在現代的時候,他平均每天要接診四十多個病人或者做三台手術,同時還身兼教學工作,自己做研究的同時還要給七八個學生答疑。每天都過得充實、緊張而刺激。

沒想到一朝穿越,手裡隻就剩下了他哥這麼一個病人。剛來的那兩年,書致每天吃了睡睡了吃,閒得幾乎發瘋。

好在此時滿人尚武,貴族們經常呼朋引伴開party,宴會中常以搏擊、摔跤、射箭取樂。小孩子習武也不需要等到特定的年齡、請了師父來教,而是模仿父兄的模樣,像幼獸一樣滾作一團互相扭打,打著打著就會武術了。

書致從三歲的時候在赫舍裡府上,被明珠拉著胳膊射出人生中的第一枝箭開始,就愛上了這種古老的運動。

跟現代追求火力標準可控的熱武器不同,射箭這種古老的技藝講究的是將人體自身力量與弓箭融為一體,每一次拉弓、每一次發力都有截然不同的體驗。弓箭離弦的那道影子,承載著人類祖先對超越人體之外的力量的渴望,有著一種難以言說的浪漫感。

而這把紫衫纏筋羚角反曲弓,是去年兄弟倆過十三歲生日的時候,覺羅氏送給他的禮物。

跟入關以後貴族們為了彰顯身份特意打造的那些鑲金嵌玉、華而不實還死沉的“妖豔賤貨”不同,這把弓以上等紫衫木製成,弓臂用牛筋裹緊,兩頭鑲嵌羚羊角,古樸大氣、堅韌輕巧,一看便知是真正的殺敵利器。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弓身正中握把的位置有一片難看的刮痕——據覺羅氏說,這弓原本是某位明朝大將的愛物,後來被英親王阿濟格在戰場上所得,贈與女兒覺羅氏。隻是她拿到手的時候,弓上刻的字就已經被阿濟格下令抹去,所刻內容也就不得而知了。

書致一看這把弓就鐘愛異常,日日都帶在身邊。這具身體似乎也繼承了先祖們馬上征戰的天賦,學起騎馬射箭來,動作圓融自如,姿勢隨心自然,容易得好像這種能力原本就隱藏在他的血脈中,現在隻是把它調用出來一般。

“我覺得這把弓一看就非常霸道。”納蘭成德不喜刀兵,但也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那堅硬如鐵的硬木弓胎,“牛筋纏身、羚角做麵,沒有任何無用的裝飾,每一寸材料都是為了放大主人的力量而存在的。”

“想來那位明朝的大將一定是位英雄,他將他的座右銘——多半是‘驅逐外虜’、‘衛我河山’之類的話——刻在隨身的兵器上,以此警醒自己、激勵屬下。隻可惜天時不利、人和不佑,最終黯然敗走麥城、飲恨烏江。最後外祖父從他的屍身旁邊取走了這把弓,以此紀念一位可敬的對手。”納蘭成德一臉向往地編著故事。

??你看到的就隻有一把弓而已,哪來這麼多前因後果?

這就是你們搞文學的人的腦洞嗎?

這麼一臉向往地說起前明敵將真的好嗎?

書致槽多無口,無語地看著哥哥:“醒醒!你就是‘外虜’啊!”

“那又如何?”成德負手笑道,“自始皇以降,世間從來沒有萬歲的君王,也沒有百世的朝廷。盛極必衰、合久必分,這是亙古不變的規律。所以敗者不必耿耿於懷,勝者也不必沾沾自喜。”

“說得輕巧,”當了三十年漢人的書致抱臂哼道,“換了你是袁崇煥,看你還能不能如此灑脫!”

弟弟總是在涉及漢人利益的問題上表現出激憤的觀點,成德微微一笑,無意跟他爭論,隻是撫摸著弓身上那片刮痕說:“不管它的前主人是什麼身份、有什麼故事,總歸現在這是你的東西了,這麼光禿禿的總是不好看,不如你給這弓起個名字,我略通篆刻,可以幫你把刮痕磨平,重新刻幾個字上去。”

“弓還要什麼名字,能射箭不就行了?”

“當然要。我看阿瑪常用的那把我們家祖傳的獵弓上麵就刻有‘nosiki ’這句滿語,誇耀自己是漁獵能手的意思。雖然不算太雅,但總歸是個紀念,後人看來也能莞爾一笑。”

“哦,那我看這把弓通體烏黑,材質通透,柔韌堅固,扣之有金玉之聲,不如就叫它.......”書致拖長了聲音,故作猶豫狀。

納蘭成德果然上當,聰明的小腦瓜子迅速開轉,很快就興致勃勃地建議道:“我覺得‘沁墨’二字倒是可以形容這把弓烏黑通透的材質,隻是顯得文弱綿軟了一些;不如‘烏號’二字,既是循古,又讓人想起日落時分草原上歸獵的號角聲。可惜玄字不能用,否則叫‘通玄’也是極好的,《莊子·秋水》有雲‘始於玄冥,反於大通’。你想叫它什麼?”

“嗯,就叫黑弓好了。”

成德瞬間石化,一臉震驚地看著弟弟,許久不能言語,半晌握拳怒道:“這是我刻過最無聊、最難聽的名字!”

書致挽著長弓,大笑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