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定與科舉(2 / 2)

一群少年縱情嬉笑,至晚方歸。

書致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月上枝頭。明珠夫婦都已經睡下了,唯有兄弟倆的房間還亮著燈。

書致敲門進去一瞧,卻是納蘭成德擁著錦衾,坐在臨窗炕上讀書。

“這是唱的哪一出?”書致不由笑問,“囊螢照讀,還是懸梁刺股啊?”

“是普通的複習功課。”成德起身騰出地方,示意他炕上坐,“你喝酒了吧,臉紅成這樣,趕緊喝杯茶壓壓酒氣。”

書致接過哥哥遞來的香茗一飲而儘,正要往他身邊躺,忽然又想到自己今天接觸了許多外頭的人,身上也不知有沒有什麼致病菌,忙又回房洗個澡,換了寢衣才出來躺著,拿過他桌上的書來看,卻發現那竟然是一本《中庸》。成德不僅在讀,而且還用蠅頭大的小楷密密麻麻地寫了注腳。

書致不由更奇怪了:“好端端的,怎麼把這個翻出來了?”

《中庸》跟《孔子》、《大學》、《孟子》合稱四書,是這個年代的科舉進身的必修課,相當於後世的高考教科書。

滿人尚武,在習武之餘能熟練使用漢字寫五百字小作文就叫“文武雙全”了。明珠為雙生子規劃的未來也是以武職出仕,在他眼中,大兒子喜歡讀書,就像小兒子喜歡學醫一樣,都是增添生活情趣的風雅愛好,從來沒有把“科舉入仕”這個選項納入考慮範圍。

因此,納蘭成德隻在幼年的時候,跟隨啟蒙老師囫圇讀過一遍《四書》,然後就一頭紮進了“藝術作品”領域,平日裡看的都是詩詞曲賦、曆史傳記、人物傳奇、琴棋音律、篆刻繪畫、茶酒花鳥一類的閒書。

不用參加高考的官二代,竟突然背書做題到深夜,動力從何而來?書致不禁奇怪地望著哥哥。

成德蹙眉,有些疑惑地說:“我近日在徐乾學大人家的詩會上走動,聽他們說起很多人一輩子隻讀這四本書,卻連科舉考試的第一關都通不過,所以特意翻出來看看,好像也沒有很難懂啊。”

“那是因為你是納蘭成德。”

“什麼意思?”

“科舉不是難在讀書,而是難在一個‘卷’字上。”書致道,“每屆春闈都有少則兩三千,多則五六千名舉人參加。大家都是一輩子鑽研這四本書,背得滾瓜爛熟。但是朝廷隻錄取二三百人做進士,所以落榜的人永遠是絕大多數。”

“所以是難在‘優中選優’了。”成德沉吟,“但這跟我是納蘭成德又有什麼關係?”

“關係大了——現在的春闈,是滿漢分開錄取的,漢人是僧多粥少、萬裡挑一,而旗人卻是僧少粥多,頂多百來個人裡就有一個得中。”書致撇撇嘴,“所以你的對手不是那幾千個十年寒窗、熟讀經書的漢族舉人,而是另外九十九個能用漢字寫對自己名字就算萬幸的滿州傻子。”

“怎麼會這樣?”成德垂眸,不自覺地捏緊了手裡的書卷,看起來比那一萬個落榜的漢族舉人還要失落。

“你不會是想考進士吧?”書致難以置信地看著哥哥,翻身坐起,酒醒了一大半。

“有何不可?”成德反問。

“不是不可以,是不值得。”書致道。

在現代的時候,他聽班上女同學說起納蘭成德少年登科,二十歲就中了進士,隻覺得又是一個達芬奇式的出身顯貴的天才人物而已。到了這裡才發現,以他哥的身份去考進士,實在是一件非常罕見且怪異的事情。

因為比起明代“非翰林不得入內閣”的赫赫威風,文進士在清朝初年的地位並不高——從品級來看,納蘭成德如果以武職出仕,最低也是個正五品禦前三等侍衛;而以科舉出仕,哪怕是考了狀元,也不過是個從六品翰林修撰。

從社交圈子來看,禦前侍衛都是滿洲上三旗貴族出身,結交的都是王公貴族、滿蒙大臣;而當進士隻會認識一批沒有掌握核心權利的文人。

當然,這兩點都不是重點。畢竟現在八旗人口越來越多,著姓大族出身但是當不上禦前侍衛的大有人在,如果科舉僅僅是起點低一點,那還能被很多人接受,但問題是科考的錄取率實在是太太太太低了。

十幾歲就進宮當侍衛的大有人在,但科考往往要費儘一生的心血,考到七老八十還一無所得的人多了去了。即便是滿人的名額稍微多一點,但仍是要從童生、秀才、舉人、進士這樣一級一級地艱難晉升。

普通人修路是為了去羅馬,而像他哥這樣一生下來就在羅馬的人,為什麼不安安分分搞文藝創作、當他的大詞人,偏要去學那呆板無趣的八股文、和普通人卷個公務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