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你是誰?(二)
伍弋其實離婚已經有八年了。
他隻是昨天收拾屋子的時候, 找到了這個離婚證,證明了他那場可笑而短暫的婚姻。
他甚至都不太確定, 對方究竟喜不喜歡他。
對方是個年輕的理智而貌美北大學生,一開始主動追求他的理由很簡單,就是覺得他有名氣,長得好看,關鍵當時他即便從國家隊退役後的通告越來越少,但是手裡到底存下了不少錢,足以給對方一個相對於富裕安全的生活。
大學畢業後, 伍弋本來是被分到了S省下麵一個三級城市的體育局工作,他的名聲不太好, 省體育局的人並不看好他,即便他母親走了很多的關係, 最後他依然沒能調回來。
或許就是那個時候,兩個人的感情的裂隙已經有些苗頭了吧。
當時還是他女友的對方,多次提出讓他回到省裡工作的事, 並且在他在體育局任職的時候, 也隻過去看了他一次,每次還得他周末休息, 趕回S省與對方相聚。
長期的兩地分離, 就是見麵後的生疏,即便他提出某個要求, 對方也有理由拒絕。
或許那個時候他已經有些迷糊了, 就像是他離開國家隊那一年迷失在鎂光燈下一樣, 在很多時候,很多事情他,他也是事後才發現,自己缺少基本的判斷,立場很容易動搖。
要說他有多愛他的前妻,也很難用言語說清楚,隻是他確實曾經沉醉在戀愛的美好中,那份喜歡的狂熱一直在他的腦海裡催促著他將這段感情繼續下去。
於是,節假日的出國旅遊,各種箱包一擲千金,將對方打點的魅力無窮,換來的卻是自己日漸乾癟的荷包。
婚後,婚房的購買成為了真正的□□。
他甚至沒能在這個新房裡享受一天的婚姻生活,對方卻不滿意他買下的隻有70平米的房子,並且不斷的質疑爭吵他金錢的走向。
隨後,就漫長的喪偶一般的婚姻。
對方婚後的第二天就要離婚,在他提出婚前房屋歸自己後,隨後就是對方沒有歸期的出差,直至八年前,對方終於放棄了對這套房子的爭奪後,他們離婚了。
伍弋到底還是回到了S市工作了。
放棄了老人口裡的“鐵飯碗”,回到這個繁華城市裡,住著他婚前買的房子,在一家俱樂部裡擔任花滑教練。
畢竟也是曾經有過名氣的花滑運動員,這類的工作還是很好找的,日子就這麼不鹹不淡的過下去,也一直沒有遇見合適的人,好像時光就像風一樣,不經意間,就過去了那麼多年。
伍弋再一次得到蘇宇消息的時候是在蘇宇宣布退役的新聞報道上。
伍弋用那新聞下了晚餐,神情很淡。
已經過去了那麼多年,曾經想什麼現在已經不再重要了,人生不能回頭,他還有自己的日子要走下去,如今蘇宇風光的退役,留給他的想法隻剩下“真好啊”,以及“如果當初……”又有什麼意義呢?
路是自己選的,即便再辛苦也要咬著牙走下去,如今S市的物價飛漲,自己雖然沒了巨額的存款,可是當初買下的那套房至少在這個日新月異的大都市裡也有一處息身之所,更何況,自己當教練的收入也還是不錯的,這樣的生活應該滿足,也必須要滿足。
他歎了一口氣,將離婚證隨手丟在了桌子上,那小本子輕飄飄的幾乎沒有重量,在他心裡留下的痕跡也很淡,沒有深愛過何談痛,隻是覺得曾經的自己很可笑罷了。
站起身來,伍弋打開房門走了出去。
然而,在手握上門把手扭開的一瞬間,好像有什麼與往日不同的感覺傳來,他愣了一下,依舊將房門推開,還沒等看清楚眼前的景色,便覺得腦袋一陣暈眩,身體朝前栽倒了下去。
不會是腦中風吧?
在這一瞬間,伍弋這樣想著。
幸好打開了門,路過的鄰居應該可以打電話求救,也免得這一閉眼,就再也睜不開了……
這樣的念頭想起來,伍弋就一下跪在了地上。
他雙手撐著地麵,身後傳來重重的關門聲,心臟大力地跳動著,就像是從鬼門關走過了一場一樣。
他甚至忍不住重重地喘息了起來。
這樣身邊每個伴兒的日子還是儘早結束吧,否則死了也沒人知道。
從地上爬起來,伍弋拍了拍了手,正準備往電梯走,卻在下一秒,愣住了。
他站在了一個房間裡。
這房間很小,從這裡到窗戶也就四五米的距離,窗戶的兩邊擺著兩張高低床,一張床空著沒有人住,但是床上麵擺滿了東西,另外一張床鋪著被褥,床上卻是空的。有人住的這張床下麵整齊擺著一些運動鞋和盆子,還有一袋子的橙子。
橙子色澤鮮豔,還有綠葉點綴,很是新鮮。
在靠近門的這邊,是兩個衣櫃,木頭製的,看起來很古老,但是在有人的這邊,床和衣櫃中間還塞了一個簡易的衣櫃,半拉開的衣櫃門裡掛著滿滿的衣服。
伍弋愣了一下。
第一反應,這是大學的宿舍。
他左右看了一眼,轉身就去開門。
門鎖可以扭動,但是門卻打不開。
伍弋的眉心微微蹙緊,轉頭背靠著門,謹慎地看了一圈,最後從門背後的牆上取下掃把,緊緊地握在手裡,依次打開了所有的衣櫃。
屋裡,確實沒有人。
發生了什麼?
伍弋抓著掃把走到了唯一打開的窗戶邊上,探頭往外一看。
“啪嗒”一聲。
手裡的掃把應聲落下。
這裡是!?
是!!??
天壇公寓!?
伍弋的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是等看清楚的時候,他的呼吸都顫抖了。
不會錯的。
忘不掉的。
這裡的一草一木,那麼多年過去了,還被深深地刻在腦海裡,化為午夜夢回清醒後,最深刻的後悔,幾乎在日日夜夜的將他淩遲。
“叩叩!”
身後突然傳來敲門的聲音。
伍弋像是被電著了一樣,近乎於驚慌的轉頭去看。
門外,傳來一個聲音。
“伍弋。”
伍弋屏著呼吸,不敢開口。
門外的人繼續說:“開門,我知道你回來了。”
伍弋沒有動,他還在整理眼前的情況,現在的他,暫時並不想要和任何人見麵。
然而。
門卻開了。
門外的人並沒有拿鑰匙,隻是輕輕的扭動門鎖,就將剛剛限製他打開的大門扭開。
看著眼前的人,伍弋的眼睛猛地睜大。
走進來的是蘇宇。
絕對不會忘記的人。
哪怕已經有十多年沒有見過麵了,但是對方的消息卻隔三差五的出現在他的新聞推送上。從一開始,他看過蘇宇的新聞,然後那些相關的新聞就不斷送到手機裡,然後他每一次都點開去看,越看就越多,於是在他的手機新聞裡,最多的就是蘇宇的消息。
從男單轉戰雙人,與搭檔初上世界大賽奪得冠軍,再到奧運會的金牌,然後是代言的商品,是接受的訪談,是慈善事業,是一些各種各樣的感情緋聞。就這樣,他一路關注了十多年的蘇宇,看著他從年輕變得成熟,從默默無名變得享譽世界,看著他巨大的變化,就像是光明與黑暗,與自己的人生形成巨大的對比。
明明。
曾幾何時。
他們是站在同一個起跑線上。
而自己卻在起跑的那一瞬間,重重地摔倒了。
再也沒能爬起來。
看著蘇宇奔跑的背影,看著他長出翅膀,看著他在天上翱翔,然後咬著牙,忍著淚,不敢麵對。
但是,在那數不清的新聞裡,伍弋清楚記得,蘇宇不該這麼年輕。
年輕的有著近乎於崢嶸的氣質,像是尖銳的長矛一樣給人一種鋒芒畢露的鋒利感,年輕而富有朝氣的身體,每一個邁步,便是破碎虛空的強悍。
在這樣的氣場麵前,伍弋的雙腿幾乎在微不可查的顫抖。
然而。
當對方走近了,他卻偏偏在對方的眼中看到了輕柔的氣息,像是一種溫暖如三月春風的和煦,站在自己的麵前,收去了所有鋒銳的部分,呈現出更加溫暖的溫度。
對方站在他的麵前,看著他,然後露出無奈的笑容,說:“在生氣呢?”
伍弋沒有回答,他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於是當對方伸出手試圖摸他的頭發的時候,被他一側頭,躲開了。
伸手的手頓了一下,年輕的蘇宇露出了更為無奈的表情,說:“我以為我們已經談好了,也確定已經得到了你的同意,還是不行嗎?”
伍弋搖頭,他不知道該怎麼做,但是順著對方的語氣去搖頭應該是沒問題的。
對方果然露出了原來如此的表情,說道:“我隻是留學兩年,有空的時候會回來看你,而且這兩年歐洲的比賽很多,我也可以去看你比賽。”
伍弋含糊地“唔”了一聲。
蘇宇揚眉:“那麼?”
伍弋沒說話。
蘇宇蹙眉:“怎麼了?”
伍弋還是在沉默。
蘇宇歎了一口氣:“算了,先去吃飯吧,晚點我們再好好聊一下。”
伍弋無法拒絕,跟著蘇宇走出了門。
這是五樓。
伍弋數著樓層下了樓,發現和自己曾經在國家隊的樓層不一樣,他原本住在六樓。
但是有一點可以確定。
這裡是天壇公寓無疑,而自己也確實是伍弋,一個年輕的,還在國家隊訓練,去全世界參加比賽的伍弋。
是……回到過去了嗎?
自己還在國家隊的時候?
可是那個時候的蘇宇並沒有來,即便之後來了,自己和他的關係也不算親密。
所以。
這是一個自己沒有經曆過的平行時空?
走過C棟樓的花壇小路的時候,他看了一眼蘇宇的背影,然後將衣袖往上撥了撥。手上還帶著銀色的手環,但是時間已經停止了,停在了14:21的時間。手指輕點,想要查看更多的信息,卻被告知無法搜索到網絡。
心往下沉。
他很感動能夠再次回到這裡,然而這裡並不是自己熟悉的世界,他對這個空間充滿了敬畏和恐懼。
他甚至不敢多說一句話。
冷靜。
觀察。
蘇宇的性格和記憶裡幾乎一致,除了讓他覺得莫名其妙的溫柔和那份親昵以外,蘇宇是很安靜的一個人,伍弋甚至無法在蘇宇的口裡得到更多的信息。
打飯。
坐下。
吃飯。
安靜的進行著。
這期間蘇宇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最後隻說:“彆生氣,好好吃飯,小心肚子疼。”
伍弋現在就覺得胃疼了。
他有胃疼的老毛病,去醫院檢查過,醫生卻告訴他,並不是胃上的毛病,是他的壓力影響了腸胃,每當心情不好有壓力的時候,他就胃疼的厲害,一天吃不下一口飯也是常有的事。
沒想到,換個身體,胃病的毛病卻一起帶過來了。
果然還是自己的抗壓能力太差了嗎?
正低頭吃著,一個人匆匆走過來,伍弋抬頭去看,眼熟,卻叫不出名字。
那人說:“蘇宇,要不你還是出去一趟,人還沒散呢,張教練說一會她陪你一起出去,該麵對的還是要麵對。”
蘇宇的斂目沉吟,然後點了一下頭。
那人轉頭又看伍弋,說:“怎麼的?今天臉色很不好啊,生病了?還是練的狠了?最近都不怎麼笑了呢。”
“嗯,不太舒服。”伍弋含糊地說著。
那人揉了揉伍弋的腦袋,坐在蘇宇對麵與他交談了起來,伍弋這才知道,這人是尹教練,是蘇宇的國家隊教練……這太奇怪了吧,蘇宇的教練都換了?
不過人生贏家,換了哪個時空都是人生贏家,隨後伍弋在門口看見了挽留蘇宇的粉絲,還在門口的布告欄上看見了蘇宇的名字。
奧運會冠軍。
男單的。
男單……
伍弋在嘴裡咀嚼著這兩個字,然後很快被旁邊的人吸引了注意力。
自己的照片和名字赫然也在列。
自己在“四大洲”的男單比賽上拿下了第二名。
在“世界大獎賽”的男單項目上拿下了第三名。
隨後,在“奧運會”上,也拿下了第三名。
伍弋看著這些華麗麗的成績表,雖然沒有隔壁蘇宇那一連串的第一名輝煌,但是依舊讓他的胃驟然一疼,疼的身體不得不彎曲下來,再也站不起身來。
怎麼回事?
原來,“我”可以走到這個程度嗎?
在成年組,在奧運會,拿下獎牌?
胃疼。
好疼……
伍弋的腦袋一陣陣地脹痛,有黑暗從視角的邊緣壓迫過來,一點點地吞噬著他的清明,他大張著嘴,想要喊叫出聲,卻發現發不出聲音,就連身體的基本控製權也在那些逼仄的黑暗中喪失,他無法控製自己的身體朝前倒了下去。
下一秒。
就在自己可能摔得鼻青臉腫的時候,一隻強悍有力的手抱住了自己,焦急的聲音在耳邊大喊:“伍弋?伍弋!”
伍弋並沒有真正昏倒,其實在被人抱起來狂奔的時候,他已經漸漸恢複了過來。
隻是卻難掩心裡的悲愴。
原本並沒有覺得生活讓自己絕望,無論是離開國家隊,還是結婚又離婚,哪怕生活無鹽無味,但是也還算平靜。
可是這一刻,他卻突然絕望的想要死掉。
這……
如果是我的人生多好啊。
明亮的,坦蕩的,追逐著,去拚儘全力的追逐著那份榮譽。
而不是那樣麻木的日複一日的過著讓自己窒息的生活,永遠活在回憶和懺悔裡。
隊醫來了,又走了。
伍弋從床上坐起來,陷入了漫長的沉默。
蘇宇在他的床頭櫃上倒了一杯水,然後坐在了床邊。
床朝著一側塌陷下去,他抬頭看向對方。
然後。
看著自己的手被對方輕輕的拿起來,用著一種心驚的親昵撫摸著他的手背,逐根的手指,從手指根摸到手指尖,然後又摸回來,一遍遍的,即便沒有聲音,卻能夠感受到那份溫柔的安撫。
伍弋想要抽回來。
他不習慣這樣的親昵方式,但是身體好像沉醉在這樣的安撫中失去了力量。
低頭就看見了那隻握著自己的手,恍惚間還記得自己被抱起來的時候,對方驚慌失措的表情,和那強悍的力量。
突然的,就很累。
連一根手指頭都不想動。
他睫毛瑟瑟的看著那隻握著自己的手,然後抬頭看向了蘇宇。
視線對上,蘇宇的目光裡有著擔憂,他說:“對不起,沒想到你的壓力這麼大。”
蘇宇歎氣:“如果真的沒辦法接受,你可以告訴我,留學可以再晚兩年,你不能倒下,或許我們可以商量,兩年後我們一起出國,這樣可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