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 他們一起去了很多地方。
從白雪皚皚的平原到層巒疊翠的山脈,從破敗沒落的村子到人聲鼎沸的都城。
他們一起嘗遍各地佳肴,拿著炊餅芙蓉餅並肩走過長街, 又或者在夜幕的酒館中,喝幾盞**辣的酒——大部分, 路迎酒都是淺嘗輒止,支著腦袋看少年豪情地飲儘。
喝完酒,微微醉了,少年總是黏黏糊糊地纏著他。路迎酒無奈, 領著他踏了月光,慢悠悠地回家。
月光冷冷,前路漫漫, 像是永遠沒有儘頭。
他們一起漫山遍野地跑馬。
敬閒不情不願地買了一匹棗紅色的駿馬,結束了與路迎酒同乘的日子。那兩匹都是好馬, 日行千裡,身姿輕盈, 就是有個壞毛病:一閒下來就會湊在一起, 耳鬢廝磨,親昵到根本分不開。
路迎酒納悶道, 這兩匹明明都是公馬,怎麼天天粘糊呢。
敬閒總是笑眯眯地不說話, 天天拿乾草和蕎麥喂它們。
他們偶然會賽馬, 馬蹄踩過長草,飛踏新雪。
一開始贏的永遠是路迎酒, 沒過多久, 兩人就是有勝有負了。
他們一起放過河燈。
兩盞蓮花狀的河燈順流而下, 他們坐在岸邊, 看那光芒逐漸遠去,與其他無數河燈彙聚,燦燦光輝映亮川流。
路迎酒在看燈,而敬閒在看他,給他披上一件華貴的黑毛大氅。
他們在孤峰之上燃起篝火。
風聲呼嘯,火光搖曳。路迎酒輕輕撥動柴火,濺起橙紅色的火星。
長夜中他問,敬閒,你想要找的心上人長什麼樣子啊?
敬閒含糊帶過了,隻說自己不記得。
路迎酒哦了一聲,卻沒見到敬閒偷偷看了他一眼,幾分欣喜與期待。
後來路迎酒又問了幾次,敬閒總是敷衍回答,他漸漸就不問了。兩人各懷心思,一起看了無數美景,走遍山河。
旅途也並非永遠順利的。
天道的侍從如影隨形,陰魂不散。
路迎酒生怕敬閒也被牽扯進來,從不讓他出手。然而敬閒怎麼可能乾看著,他表現得聽話,實則陽奉陰違,背著路迎酒不知捏爆了多少侍從的腦袋。
世家也派來過刺客。
他們直接被夫夫混合雙打了,非死即殘。
有一日敬閒問:“既然你說天道不可磨滅,這世界上就沒有一處地方可以躲它麼?”
“……有的。”路迎酒點頭道,“我並未求證過,但我認為,對於生者來說,去往鬼界就能躲避它的覬覦。”
“為什麼?”敬閒一愣,“神官和百鬼不也受它束縛麼?”
路迎酒說:“不一樣。自古以來,唯有魂魄能前往鬼界,生者如果強行跨越,便會被鬼界之門的罡風撕碎——那幾乎是無法匹敵的力量,已有無數人證實過,哪怕是再厲害的驅鬼師,都沒有生機。”
“像是張家的上一任家主,進入鬼門後,被鬼手撕碎了。之前還有個天才驅鬼師,同樣在跨越時爆體身亡。”
他繼續說:“但是,如果真的成功了,那麼生者在鬼界便會是不受管轄的狀態。”
“天道並非無所不能的。在我看來,與其說它是法則本身,不如說它是法則的奴隸。”
“它和人和鬼一樣,無法違背定好的法則。”
生者前往鬼界,是打破法則。
但如果真的成功了,他出現在了一個不該出現的地方,天道就無法依據任何一條法則,再去追殺他。
路迎酒說:“這隻是未經證實的理論。我有一位朋友,已鑽研此事很多年了,你們應當很快能遇見。”
果然沒隔幾月,敬閒就遇見了路迎酒口中的那個人。
那人叫楚千句,是世家出身的。
多年前,楚千句帶著小孔雀行走山河時,恰巧認識了路迎酒。
路迎酒雖然隻比他大了幾歲,卻已在驅鬼上有極高的造詣。那一日,他見楚千句對著一張符紙勾勾畫畫,苦思冥想,不禁開口指點了幾句。
然後就被楚千句纏上了。
楚千句也是個一等一的天才,苦於找不到人求教,遇見路迎酒簡直是欣喜若狂,相逢恨晚。
——要套用現代的話說,簡直是個標標準準的迷弟。
見到路迎酒就兩眼發光、走都走不動的那種。
他並未意識到,路迎酒便是世家一直在追殺的人。
路迎酒跟他坦白說了。
楚千句竟然沒糾結太久,琢磨了一會便說:“天道殘暴不仁,竟然要嬰孩作祭品。而我的家族助紂為虐,才是卑劣的那一方。”
他又說:“實際上,家族中有許多不滿這種做派的人,其中包括了我的父母,隻是他們沒有話語權。但我相信,在未來的某日,世家的觀念定會改變。”
“今日你我相逢,就是有緣。你再多給我一些時間,我一定會勸說更多的人,摒棄這陳腐又殘忍的觀念。等到破除天道的覬覦,你就能堂堂正正地活下去。”
楚千句說到做到。
他詳細問了路迎酒的情況,同樣覺得,鬼界或許是一個突破口。之後的日子,他一邊鑽研如何請神,一邊鑽研如何前往鬼界。
等路迎酒帶著敬閒,與他重逢時,他拿出了厚重如磚的符紙。
楚千句說:“我又畫了不同的陣法,你看看效果。”
兩人在那裡研究上了。
這些陣法太高深,除了他倆沒誰看得懂,敬閒就更加不明白了。
但他一直坐在路迎酒身邊,默默聽著。
路迎酒說,鬼界之門有刀山火海,狂風會把皮肉寸寸割開。
他說,鬼界之門有萬鬼,爭先恐後地吞食生者。
他又說,鬼界之門有翻湧的陰氣,會把所有活物淹沒。
他和楚千句研究來研究去,依舊覺得,去往鬼界無疑是自殺。
等到他們遺憾地收起陣法,敬閒突然開口:“但是,如果有個足夠強的神官保護你,不就能去了?那些狂風、鬼怪和陰氣,對神官是沒有用的。”
路迎酒笑道:“不是那麼簡單的。法則的威力,恐怕比你想象得要強千倍萬倍。即便是如今的鬼王,恐怕都做不到。”
敬閒認真道:“我會做到的。”
路迎酒隻是笑,並未當真。
往後幾年,他們一路輾轉,去不同的地方驅鬼,不斷探索對抗天道的策略。
他們斷斷續續見了楚千句幾次。
楚千句是第一個請神的人,聲名鵲起。
然而請神是動用了鬼怪的力量,天道不容,降下詛咒,讓他陷入了生生世世的輪回。
路迎酒最後一次見到他,是在一個黃昏。
他們對坐在客棧中。
楚千句又是取出符紙與他交流。兩人商定了那麼久,終於看到了一線曙光:這最新的陣法,能大大降低鬼界之門的威脅。
“終於有希望了。”楚千句長籲一口氣,“說不定,下次就能成功。”
他的臉色慘白。
天道降下的懲罰,讓他重病纏身。
路迎酒說:“你多休息,不要再操心此事。”
楚千句將一杯濁酒飲儘了,才說:“路迎酒,你今年二十有八對吧。”
路迎酒不答話,輕輕晃著手中酒杯。
有件事情他並未告訴敬閒。
天道既以五十九為尊,降下劫難的周期,也是按五十九來的。
每隔五十九個月,他命中便有一場巨大的劫難。
他見到敬閒時,剛及二十五,剛拚儘全力逃離了一場劫難。
一眨眼五載過去,很快,他就要迎來下一場劫難了。
詛咒的力量不斷加強,上次他已用儘渾身解數,這次恐怕難逃一劫了。
世家的人,都是知道這事情的。
楚千句看著他,認真道:“路迎酒,你的時辰要到了。”
路迎酒依舊不答話。
杯中濁酒搖晃,盛滿窗外的天光。
良久後他笑了:“大不了一死。”
楚千句扼腕歎息,又道:“我們命運相似,同樣受儘詛咒。若真的遭遇不幸,你我來世或許還能相遇。”
他舉杯:“你是我最欽佩的人。願你諸事順意,平安喜樂。”
杯盞相撞,兩人將濁酒一飲而儘。
路迎酒把楚千句送走時,夕日垂在山間,宛若滴血。
楚千句騎馬行遠,影子被拖得很長。
又過了半年,路迎酒聽聞孔雀神因為天道的詛咒發狂了,楚千句獻身阻止它。
孔雀神陷入長眠,而楚千句隻餘下一座墓碑。
墓碑在楚家,路迎酒不方便去拜。
他隻能立於山頭,遙遙對著東方鞠躬三次,將鮮花擺在一碗清酒旁。
敬閒站在他的身後,沉默不語。
他本就不比路迎酒矮多少,少年人個頭拔高得快,如今已與路迎酒一般高。
他沉默不言。
最後輕輕拉上了路迎酒的手。
而如同楚千句所說一般,下一場劫難很快來了。
那年路迎酒二十九,兩人在一片冰雪覆蓋的荒原中,行走了兩日。
路迎酒提著一盞明燈,白衣在風中獵獵作響。走到雪深處,他伸手拉住了敬閒,一步一步往前。
敬閒忽然問:“……你會死麼?”
“嗯?”路迎酒一愣。
“那天楚千句和你說的話,我偷聽到了。”敬閒說,“我知道你有下一場劫難。所以,你會死麼?”
——他問這話的語氣很微妙。
不是一個真正的疑問句。
更像是期待著,路迎酒能信誓旦旦向他承諾:“我不會有事的。”
路迎酒並未做聲。
於是回答他的,隻有呼嘯的風聲。
又行了半日,他們路遇一個凍僵的旅人。
旅人嘴唇乾裂發青,眼睛緊閉著,衣衫早被霜雪覆蓋。任憑路迎酒用再多的符紙,都無力回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