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他們睡在柔軟的草上。
路迎酒抱著敬閒,很快睡著了。而敬閒極其輕柔地撫過他的黑發,隔了一會,也緩緩閉上了眼睛。
鬼怪不需要睡眠。但就像之前無數次那樣,他陪路迎酒入夢。
但是這次,他不再夢見那荒蕪的雪原。
一夜好覺,直到天明。
之後的兩日,他們乘馬慢悠悠地走過鬼界。
不知是否得益於他半人半鬼的狀態,路迎酒的傷好得很快。
敬閒比他操心多了,每天堅持關心他各種傷口的愈合情況,直到所有的傷痕都消失無蹤了,才鬆了口氣。
而周圍的景色萬千。
果然如敬閒所說的那般,越往下,陰氣就越濃鬱。再沒有草長鶯飛的浪漫,取而代之的是肅殺的壯闊感。
黑水翻滾,怪壁嶙峋,或是炎炎望不見儘頭的火焰山嶽,或是冰寒永凍的漫漫雪原。鬼怪與妖獸廝殺,從未見過的魂魄蝙蝠般簌簌飛起,海中的水鬼成群出沒,眼中閃著猩紅光芒。
一路走走停停。
終於在數日後,兩人抵達了鬼界的十三層。
敬閒在這裡有個宮殿,雖然不大,但是極其精致,屋內滿是寶石,床鋪柔軟得好似天鵝絨毛。
他們在這裡休息了一天。
第二日早晨,敬閒去喂了兩匹馬,回來就看見路迎酒坐在窗邊,眺望遠方。他寬大的衣袖在窗沿散開,白得乾淨。
身邊放了一瓶花酒,喝了小半,杯中盛光。
“在看什麼呢?”他走過去問,親了親路迎酒的側臉。
“沒什麼。”路迎酒笑說,“隻是在想事情而已。敬閒,我在想……”
他停住了。
這種狀態對他來說是很罕見的。
敬閒沒有追問,靜默地坐在他身邊,同樣看向窗外。
良久後路迎酒開口:“我在想,我應不應該留在鬼界。”他揉揉眉骨,“這種半人半鬼的狀態,對我來說可能是最穩妥的結局了。隻要我不回人間,我就沒必要再擔心天道,和你也能永遠在一起。”
“但是啊敬閒,最穩妥的結局,一定是最好的結局麼?”
他輕歎一口氣,苦笑道:“我覺得我可能是太貪心了。你努力了那麼多年,才把我平安帶到了鬼界,我卻還想著回去。”
“平心而論我對人間還有很多的牽掛。不論是親朋好友,還是剛剛起步的事務所,還是生而為人的認同感……”
“而且預言中的那場、最浩大的百鬼夜行,還是會出現。天道沒能如願,恐怕還會從中作梗,我怕節外生枝,害了更多人的性命,終究還是放心不下。”
路迎酒揉揉眉骨,繼續說:“如果我躲在鬼界,恐怕才是真正的輸了吧。”
“但是要怎麼對抗天道,我也沒有具體的想法。唯一的思路是,那個在博物館的陣法。”
那個陣法能讓人通往鬼界。
而路迎酒回憶起過去後,意識到了,這實際上就是他和楚千句研究的陣法。世家在這數百年中,進行了許多的改良,但本質上還是一樣的。
其中一項改良就是,新陣法需要八個驅鬼師才能啟動。
他在那臨海大橋上,在那燒毀的車上,見到了死於火災的張皓空——他在前去展開陣法之時,被天道的侍從襲擊了。
但是,張皓空朝橋邊一指,給了路迎酒提示。路迎酒才注意到,原來鬼界之門已經開啟。
也就是說,儘管不知道過程如何……
陣法確實成功了。
其中的疑問還太多。
路迎酒不解其意,但直覺告訴他,這是非常關鍵的一點。如果追查,那就是他手上最好的線索。
他思路是這樣:首先找到另七個驅鬼師啟動陣法的位置,再往下追查。
可這也意味著,他必須要回到陽間。
說這話的時候,路迎酒一直沒敢去看敬閒的神情。
敬閒會是什麼反應?
路迎酒胡思亂想著。他知道敬閒絕不可能生氣,也不會責怪他,但哪怕是再細微的失望,再隱晦的難過,都會讓他心裡刀割一般的疼。
哪怕敬閒表現出半點反對,他可能都會放棄這個念頭。
他彆著臉,看向窗外,覺得剛才喝的花酒簡直在胃裡燃燒,燒得他坐立不安。
而幾秒後,他的手卻被敬閒輕輕拉住了。
敬閒的手依舊帶著鬼怪獨特的微涼。路迎酒微微動容,這才回過頭。
敬閒認真地看著他:“嗯,我明白的。”
他又說:“鬼界與人間,在地理位置上是大致對應的。張皓空所在的大橋附近,對應鬼界是一片亂葬崗。他在陽間布置了陣法,那麼我想著,或許在鬼界有相應的跡象。”
“這些天,我已經派了神官過去。亂葬崗中果然出現了陣法的痕跡。”
“也就是說,如果我們在鬼界找到另外的七處痕跡,對應到陽間,就能定位陣法了。這樣你哪怕回去陽間追查,危險也能大大減小。”
路迎酒微微睜大眼睛。
敬閒親了親他的手背,繼續講:“我派了三千神官,無數厲鬼無數妖獸,大大小小數萬隻小鬼,還有一隻走私來的地獄三頭犬,這些天一直在鬼界搜尋。很快就能找出痕跡了。”
“之所以沒告訴你,是因為你之前傷沒好,不想讓你操心那麼多。我從來沒有想讓你永遠留在鬼界。”
“天道和世家沒有權力讓你死去,我同樣沒有。‘活著’是你生命的一部分,誰也無法剝奪。”
他看著路迎酒。
對方的皮膚在陽光下,被一襲白衣相襯,乾淨得像是透明的雪。他的眉眼是精致的,宛若被工筆細細描出,溫和而美好,哪怕是再挑剔的人都會失語。
——就像是初遇那日。
少年敬閒剛結束一場屠殺,漫不經心地戲弄最後一個獵物。他隱約察覺到了路迎酒的到來,覺得有趣,跌坐在地上假裝受害者模樣。
路迎酒確實出手了,“救”下了他。
少年撲進他的懷中,抬眼看去,麵前人一身衣衫仿佛采擷了新月色澤,一雙眼眸中沒有惡意,沒有對他一身血霧的厭惡,唯有調侃與笑意,明亮到不行。
但敬閒瞬間明白了:路迎酒早看破了他的一切偽裝。
而他依舊將他擁入了懷中。
如果說,路迎酒的眉眼叫他怦然心動,那麼這一眼更像是靈魂的震顫。
一見鐘情。
從此為他所向披靡。
敬閒說:“我們會永遠在一起的。但不是現在,現在的你依舊該活在人世間。”
“所以,等找齊那陣法了,我們再一起回人間吧。這場決戰我們會贏的,我們還會有很多縱馬山河的日子。”
一時路迎酒心中震顫。
他不知該說些什麼,任何語言都是乏力的,都是蒼白的。
千言萬語、諸多感慨凝聚成一句“謝謝”,和一個深深的吻。
這個吻帶著花香,帶著酒味,帶著難以自已的情動。
最後也不知道是誰先動的手,衣衫滑落,肌膚相觸。
“你知道麼,”敬閒沙啞地在耳邊說,“我特彆喜歡你穿白衣,從見麵的第一天就念念不忘。那時我覺得你像是從山間走來的神仙,實在太好看……現在我喜歡看你穿,也喜歡看你脫。”
呼吸愈發急促,路迎酒被壓到床上,悶哼著,鬆鬆抓著敬閒一縷垂下的黑發,一襲白衣雀尾般揚開,好似霜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