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看的事雖敲定了,但江晚吟因著服了淨空的藥,低燒了幾日,一直打不起精神。
長公主見她一副懨懨的樣子,便將相看的事往後又推了幾日。
江晚吟正在病中,昏昏沉沉中便答應了。
再一反應過來,又覺得懊悔。
但轉念一想,如今舅舅已經回來了,在此之前,一切便要徹底攤開,到時候哪裡還需什麼相看。
江晚吟歎了口氣,便沒多解釋。
眼下,當務之急是如何同舅舅坦白。
她雖給舅舅去了信,但信裡並未明說。
然她是舅舅一手帶大的,即便什麼都不說,江晚吟也毫不懷疑舅舅能猜出大概。
拖了幾日,到了二十六這一天,她身子恢複了,再沒有理由逃避了,江晚吟還是打算出門去同舅舅坦白。
幾日沒出門,外麵已經大變。
窗邊原本半殘的木槿早已凋零,朔風一吹,枝頭僅有的一片葉子,也搖搖晃晃,墜了下來。
再往上,鉛雲低垂,晨光熹微,從北麵刮來的風裡帶了些微濕的氣息。
“怕是要下雪了。”
晴翠替江晚吟換了個火狐披風,係著她的衣帶如是說。
江晚吟自小生活在江南,尚未見過雪,伸手在風裡試了試:“這麼早嗎?”
晴翠是長在北方的,稍大一點被賣到江南的,她笑了笑:“不早啦,早便立了冬,這節氣都小雪了。”
江晚吟便沒再說什麼,隻是看著陰沉沉的天,心口仍是悶悶的往下墜。
不過有陸縉陪著,她還是安心許多。
因著天冷,往常熱鬨的街市上行人寥落,馬車走的也順暢許多,很快就到了陸縉名下的一處私宅裡。
“怕嗎?”站在隔扇前的時候,陸縉側目,看向江晚吟,“要不要我陪你一起?”
“不用。”江晚吟搖頭。
因著幼年的經曆,她膽子的確不算大,但有些事終究還是需要她自己去麵對,她不能總是躲在旁人身後。
“好,有事叫我,我在院中等你。”
陸縉揉揉她的發,並未勉強。
對林啟明坦白隻是第一關,若是連這一關都過不了,她又該如何麵對他父親母親和老太太?
她也該學著長大了。
何況還有她母親的仇——陸縉想,相較讓他幫忙,她應當更願意自己替母親討回公道。
在此之前,他便將她的母親生病的真相透給了林啟明。
今日,她應當就會知道真相了。
兩個人相視了一眼,皆明白了對方的意思,
陸縉後退了一步,江晚吟則上前一步,推開了門。
此時,林啟明正站在窗前,負手而立。
商戶地位雖賤,卻極其富有。
林啟明一身寶藍直綴,瘦高身材,濃眉深目,轉過身來時頗有些不怒自威的氣勢。
當看見江晚吟的那一刻,他目光忽然頓住,好似窺破了什麼秘密的似的,極其複雜:“阿吟,你……你到上京究竟是做什麼來了?”
他明明沒點破,已經足夠江晚吟難堪的了。
江晚吟站在那裡,十指緊緊抓著裙擺,眼神不知往哪裡擱,想解釋,一張嘴,聲音卻哽住了。
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林啟明哪裡還有不懂的。
一股氣血猛地竄上去,他眼前一黑,右手撐在窗沿上。
“舅舅!”江晚吟趕緊上前扶住他,拉著他坐下。
林啟明卻拂開,他凝著眉看了又看,閉上了眼:“我早該想到的,究竟是怎麼回事?”
江晚吟吸了吸鼻子,慢慢將顧氏找到她的真實緣由和裴時序的事情一點點都說了。
每說一句,林啟明臉色便難看一分,當聽到裴時序也是被江氏所害時,他揉著眉心,頓覺天意弄人:“……怎麼會,連那孩子竟也是被江氏所害。你為什麼不跟我說?”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舅舅,咱們爭不過伯府的。”江晚吟一向看的很明白,實際上,若不是碰上的是陸縉,若不是陸縉願意幫她,到現在,她也不可能有任何還手的餘地。
“還是怪我沒用,護不住你們。”林啟明一想到裴時序心情也極度複雜。
這個孩子表麵雖溫和有禮,但一向心思深沉。
有時候,其實連他也看不明白。
隻是他對阿吟一向極好,且阿吟生的美貌異常,也須有些手段的人才能護住她,所以林啟明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並不管他如何行事。
但畢竟是他一手養大的孩子,情分還是極深的,聽聞他的死因時,林啟明心口仍是一陣絞痛,疼的厲害的時候,想起了另一樁事,頓時怒意更甚:“又是她,又是她們,害了你阿娘,還不夠,如今連你,也重蹈了她的覆轍,這群毒婦!”
江晚吟緩緩抬起頭:“……阿娘不是病逝的嗎,舅舅為何這樣說?”
“我一開始也以為是。但入京的這幾日我去林氏的商行看了看,這一看不打緊,有個我從前的掌櫃同我說了一樁流言,說是你阿娘當初得的可能不是怪病,是被人下了毒。我循著這流言查了幾家藥房,果然查到了一味類似的毒。可你阿娘一貫與人無爭,唯一有衝突的,也隻有顧氏,且當時伯府都在傳忠勇伯寵妾滅妻,顧氏本就妒忌心極強,必定是因此才暗害了她。”林啟明解釋道。
“原來是這樣……”
江晚吟一愣,從她記事起母親便已經不清醒,因著患病,母親對她也經常口出惡言。
江晚吟幼時對阿娘的記憶實則並不好,也因此,也養成了她略有些膽怯的性子。
可若是一切本不該如此呢?
若是阿娘不生病,那她們便不會被趕到青州。
長姐害了她,顧氏害了她母親,新仇加舊恨,江晚吟五臟六腑仿佛被架到了火上,烤的她渾身的血都燒,又說不出的恨,恨為什麼一切偏偏都讓她們碰上了。
“阿吟,彆哭。”林啟明拍了拍她的肩,“出身卑賤,空有美貌,在這世道便是這個下場!阿吟,我知你恨,將此事揭穿,報完仇你就同我離開吧。”
“離開?”江晚吟抬起頭,眼睫還是濕的。
“出了這樣的事,公府必不會宣揚出去,伯府也必定沒心力再留你,你同我一起回青州去,到時,再無人知道你的過去,我再替你尋一門親事便是。”林啟明勸道,“怎麼,你難不成還舍不得你那個爹麼,我猜,這些事他必定是知道的,隻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
林啟明從鼻腔裡冷哼了一聲。
“自然不是!”
江晚吟搖頭,卻又不知如何同他說陸縉的事。
說她雖是被逼的,卻陰差陽錯愛上了自己的姐.夫麼?
舅舅如此古板,必不會同意。
“或者,你還是放不下三郎?阿吟,他已經死了,你也該往前看了。”林啟明勸道,忽然又想起,“今日原該是你們的婚期罷?可惜了,你們還是有緣無分。”
“我知道。”
江晚吟垂著眼,經過這些日子,她也準備放下了,她隻是還不知如何同陸縉說。
林啟明見她不說話,便以為她答應了:“你身子也好了,既如此,這幾日便說開吧,你若是抹不開臉,我便同你一起去,你年紀畢竟還小,便是有什麼錯,我來替你擔著。”
江晚吟頓時語塞,她張了張唇,正糾結的時候,隔扇忽然被一隻修長的手推開了。
“她不能走。”
外麵不知何時起了風,狂風四起,吹的來人衣袍獵獵,一張英氣的臉更是冷若冰霜。
“你是……”林啟明不由自主站了起來,不等陸縉回答,須臾便明白了過來,能如此堂而皇之的進入這座院子,且氣度如此超群,一身清貴的,恐怕隻有那位傳說中的國公府世子了。
“是陸世子吧?”
陸縉微微頷首,對著林啟明倒是極為有禮,叫了一聲:“舅父。”
“某不過一介商戶,不敢當。”林啟明還了一禮,斟酌道,“不知,世子這話是何意?”
陸縉上前,走到了江晚吟身旁時,微微側目:“你沒說?”
江晚吟彆開臉:“我不知該如何說。”
林啟明眼皮跳了跳:“你們……”
“彆掐。”陸縉很自然地捉住了江晚吟的手,將她蜷著的指尖一點點捋平,然後扣到了自己手心,抬起頭,從容地看向林啟明,“不論起因如何,阿吟已經是我的人了,她自然不能走。”
林啟明又是一震,見他們對話如此熟稔,一副極其親昵的樣子,頓時明白,先前倒是他想的太簡單了。
原先,他隻以為這位世子是出於好意,幫了他們一把,將他接了回來。
卻忘了陸縉還是個男子,阿吟又生的這般美貌,他們這些日子同床共枕,生出些情意實在太尋常不過了。
但,他們的身份是萬萬不配的。
林啟明生怕江晚吟再重蹈她母親的後轍,沉吟片刻,還是拒絕:“世子好意,我們舅甥結草銜環,也必會回報。隻是這孩子也是被逼的,陰差陽錯才與您有了關聯,她母親臨終也說過,絕不許她做妾。還望世子高抬貴手,放她一馬。”
“舅父是以為我是要納阿吟做妾?”陸縉掀了掀眼皮。
“……不是麼?”
林啟明走南闖北這麼些年,也同不少權貴打過交道,心知他們這群人骨子裡的霸道和狂妄。
尤其門第之見,如深壑鴻溝,難以逾越。
陸縉隻一笑:“不是的。我要的,是娶阿吟做妻。”
“你說的,當真?”林啟明這回已經不是震驚,是驚駭。
“自然。不信,舅父大可問問阿吟。”陸縉道。
江晚吟被陸縉牽住,心裡也鎮定了幾分,對林啟明點了下頭。
郎有情,妾有意,原來是情投意合。
林啟明卻有些頭痛:“可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縱然你們願意,國公爺那便如何能同意,更彆提還有長公主。府上地位顯赫,實非我一介商戶能比,且伯府剛剛出了這樣的事,公府恐怕未必願意繼續結親。”
林啟明說的極為現實。
陸縉卻一副勝券在握的樣子,聲音從容:“這個,舅父大可不必擔心,我自有辦法。”
江晚吟抬頭看了看他,她記得,安平前些日子分明還不死心。
陸縉仿佛讀懂了她的心思,捏了捏她指尖,示意她放心。
上回桃花醉之事他一直沒放棄追查,這幾日,他查到江晚吟喝剩下的那壺桃花醉,同之前紅蓮教待過的那處勾欄的竟是同一種。
這桃花醉配方千奇百怪,也正是因此,才難以解毒。
這麼巧,這兩處的酒竟一模一樣。
可紅蓮教自上回被拔了據點之後,便銷聲匿跡,沒道理會專門為了報複江晚吟在這個風頭極緊的時候冒頭。
即便他們想報複,也絕不會隻是給江晚吟飲桃花醉要她失了清白這麼簡單。
如此說來,這桃花醉大約是有人從紅蓮教那裡得到的。
又是紅蓮教,又是江晚吟,不同的是……這回多了一個安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