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妍那時候才覺得,自己似乎終於接觸到真實的世間,不是蒙昧無知,而是掌握住一些東西的沉心。
她們收留夥計,還收留了幾個孩子,將染布坊一步一步發展下去,雖然不足以說是富貴,但也可以說是安家樂業。
在這裡立足,吃了多少苦,唯有紅妍自己知道。
張靜淑這個人,吃的苦比她還多,周身卻能一直保持住如她名字般淑善的寧靜,讓人產生一種她與印象中的大家閨秀並無不同的念頭。
過了幾年,時刻留意十二月宗的紅妍聽聞知珞很大可能死亡的消息,第一反應就是震驚悲痛。
紅妍在一旁抹淚,痛罵老天爺不知好歹,不識好人,遲早要下十八層地獄。
什麼話都來,本來就不是什麼嫻靜又聰明的女子,她跳得很,悲傷完就生起老天爺的氣,在房內左右踱步,胡亂咒罵。
紅妍罵到一半,見張靜淑穩穩當當地坐在桌邊看賬本,口不擇言道:張靜淑,你難道不傷心嗎!那是我們的恩人!?[(()”
張靜淑垂著眸,聞言抬起,依然是那張安靜又端莊的臉:“我想恩人定還活著,不必在意這些流言。”
她低下頭,重新看賬本,半晌卻沒有翻動一頁,似是自言自語:“像我這種人都能掙脫泥潭活下去,恩人自然也能……”
紅妍不說話了。
第二天她才彆扭地去給張靜淑道歉。
張靜淑那麼聰明,她說恩人能活下去,恩人就一定能活下去。
紅妍這麼想到。
紅妍:“我們該怎麼做?”
張靜淑:“我們隻能等。”
紅妍:“好,我等。”
凡人等一個修仙者,無異於蚍蜉撼樹,是充滿無望的等待,可她們還是這麼等下去了。
在張靜淑老死在椅子上時,她還是在等,她有自己的生活,也並沒有太過哀傷,她僅僅隻是有點遺憾,遺憾於不能再見恩人一麵。
那個在她一生中驚鴻一瞥的少女,那個掙脫世俗、無畏任何言語規則的少女。
她的一輩子裡,就
()隻見過知珞那唯一一個可以令她產生“世間原來如此廣大,廣大到還能有恩人這種人”的少女。
在知珞眼裡,那隻是一次微不足道的任務。
在張靜淑眼裡,那卻是她這一生再難以窺見的風景,就算再次見到十二月宗的其他修士,也再難產生相同的感受,甚至感到奇異。
那些修士似乎與凡人並無不同。
她還以為,修士人人都似知珞。
“……她一直想著你,”紅妍在床上費力吐露著言語,“我們把日子過得很好……我都快以為她忘了你……可是她都六十歲了,還能將你分毫不差地畫出來……咳咳,幸好你回來了。”
知珞坐在她床邊,看著老人。
她當然見過老人,但卻是第一次將老人模樣的人看清,第一次停下看見生命的終點。
知珞順從心意地、好奇地伸手,掌心觸碰到紅妍的側臉。
紅妍的眼睛半闔著,精神不濟、昏昏欲睡的模樣。
掌心下的皮膚鬆弛冰涼、有皺紋的起伏,像是生命力溜走,隻剩下一層皮包裹著脆弱的骨。
這就是年老。
如果是上輩子,這就是知珞的目標。
紅妍混濁的雙眼望向她:“你還是那個模樣……真好看,特彆是你的眼睛。”
知珞在順著她臉上的一道深深的皺紋觸碰,紅妍笑了笑,皺紋更深。
“……我這樣,隻有你記得我年輕的樣子了……你記得嗎?”
知珞誠實道:“很模糊。”
她又說道:“不過你年老的樣子我記得住。”
因為她就沒仔細留意過老人的模樣,這是第一個。
皮囊的老去,生命的逝去。
紅妍:“欸,我老了的樣子有什麼好看的……”
“因為這是我曾經的願,”知珞想起從前,平靜地說,“是想要到達的地方。”
“………”
紅妍久久不語,直到知珞麵露疑惑,她的眼角才濕潤了一些,語氣卻故作調侃。
“恩人,我這種凡人……也能到達你的誌,也能完成你想要達成的願……”
紅妍當知珞是天上的月,不可追逐的月,可時間太久,她都快忘了月亮的模樣。
不是長相,而是知珞這個人的“模樣”。
沒有人會像對待一個年輕活著的常人一樣,對一個將死的老人。
也沒有修士會好奇地撫摸一個老人的臉,似乎在感受年老、生命的流逝。
更沒有一個修為很高的劍修,對一個老人說你的模樣就是我曾經的願。
沒有過多的感傷,也沒有其他人那般訴說遺言、承諾定會實現。
紅妍感覺自己就像是回到了從前,就這麼麵對著知珞,然後說說話,心緒變得更加寧靜。
以前那個在她人生中一閃而過的少女,似乎在變得愈發清晰。
紅妍感受到她還在摸自己的臉,笑道:“…你在好奇我的臉
嗎?”
知珞問:“嗯,老了什麼感覺?”
紅妍:“外貌是最不需要在意的一點,其實我最討厭的還是不能跑來跑去,很多有趣的事都不能做了,惱人得很。”
“原來如此,”知珞不知何時直接坐在地上,手肘靠在床沿,撐著下巴,一雙杏眼看著她,“確實很麻煩。”
“你喜歡吃什麼?”
紅妍說完就覺得自己說錯了話,修士早已辟穀了才對。
知珞卻直說:“桂花糕,還有甜的,辣的菜。”
紅妍一愣,頓時笑道:“我也是,我特彆喜歡那道甜膩的菜……”
……
陽光傾斜,她們隨意聊了片刻,老人的聲音逐漸減弱,最終消弭於唇畔。
知珞看著她,修仙者耳清目明,知曉眼前的人已然死亡。
知珞繼續自顧自講沒有說完的話:“我才不喜歡吃酸的果子。”
隨後陷入安靜。
知珞再捏了捏她的臉,握了握她粗糙的手,起身走出房間。
也許是紅妍囑咐過,沒有人打擾知珞,全都痛哭著擠入房間,讓知珞得以一路通順地走出染布坊。
在她踏出大門時,門前已經掛上白布,傳出哀訊。
那顯然是提前準備好了的,就像每一個有將死之兆的老人的家,仆人管家大多會提前打點好部分東西,或許紅妍還參與過,指揮要怎樣布置。
知珞望了望飄蕩的白布,又看向小巷街道,無數人在吆喝行走,麵上有各色各樣的神情。
鮮活流動的生命裹挾著逝去的靈魂,安然地在世間繼續生活著。
知珞看了半晌,才從紅妍的壽終正寢中反應過來。
她上輩子在角鬥場,感受不到時間,隻有無儘的廝殺。
這輩子進入修仙門派,還來不及感受生老病死,就踏入追求更高的境界裡去。
她在出秘境,看見燕風遙和朋友們時,知道了幾十年的流逝。
而直到現在,她才察覺到幾十年有多麼的長。
知珞從沒有將心態與凡人分割出來,她至始至終都是上輩子的知珞,即便修了仙,也對所有人一視同仁,在她眼裡隻有實力與敵友的差彆。
巷街人來人往,熱鬨非凡。
少女立在街道儘頭,取出一個離玉的麵具看了看,再將麵具舉起,看圓圓眼孔裡的渺小人群。
知珞:“好小。”
她放下麵具,周圍沒有離玉的魂魄縈繞出的清風,離玉已經徹底消散了,她早就完成了最後的修行,真正地死去。
原來幾十年那麼長。
原來這才是時間。
知珞收好麵具,去附近的糕點鋪子買了幾塊桂花糕,坐在店鋪前的長凳上,一口一口吃掉。
她麵前是來來往往的人群,有人會瞥一眼埋頭吃糕點的少女,也有人匆匆路過不曾留意。
桂花糕很甜,覆蓋住心中點點的怪異感受。
壽終正寢應當感到高興。
思及此,知珞再吃了幾口,才覺得高興起來。
長凳很高,擺放在一個石台上,知珞的腿在石台壁上碰了碰,裙擺異常爛漫地跟著她晃動的腿上下起伏著。
“染布坊的東家去世了——是喜喪!”一人滿頭大汗地跑來,知會糕點鋪對麵的布莊。
“欸那接班的可是定了?”
“是啊!”
是喜喪,布莊的人念叨了幾句,說那紅婆壽命很長,晚年有愛她的親人環繞,是個有福氣的,然後就開始嘀咕染布坊的易主會不會導致價錢提高。
充滿煙火氣息的尋常對話,那人的死亡像是一滴水落下,有一些漣漪,可很多的人還是在向前奔湧著。
知珞好奇地看了一會兒,又不感興趣地低頭吃新的糕點。
陽光逐漸爬到她輕晃的足尖上,很是溫和,又暖洋洋的舒服,將少女淡藍的裙擺照得異常明亮晃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