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泉晴治握著一柄燭台出了房間。
微弱的火光照耀在昏黑的走廊,他邁著極輕的步伐踩在發舊的木板上,但地麵還是傳來吱呀吱呀的殘破聲響。
路過另一道木質房門時,今泉晴治短暫地停住了腳步。
他盯著這因為夏季的炎熱和雨季的潮濕,逐漸卷曲變形的木板門,眸光也越發深邃起來。
這間房間,應該是師母的屋子。
他猜測。
說起來……師母前段日子在信件裡寫過,她說她感覺自己的腦袋裡似乎住進了另一個人。
當時遠在日本的今泉晴治讀到這一段話語後,越發感到心悸。
從醫學角度來討論,認為自己的腦袋中“住進了另一個人”,不是患有某些癔症,就是神經係統受到了損傷。
但……今晚的一番對話,他反倒看不出來師娘存在任何方麵的不適,她始終未提自己的惶恐不安,反倒是一直在安撫他們夫妻二人。
“晴治君。”一道蒼老而沙啞的女音……出現在了身後!
“!”今泉晴治猛地回過神來,他的瞳孔微縮,即刻扭過頭——
隻見佝僂著背脊的宮野仁香正站在黑暗裡,男人手裡的那點燭光照耀過去,才發現老嫗眼睛眯起、嘴角上揚,正笑盈盈地盯著他。
她的身影寧靜地佇立在後方的拐角處,今泉晴治甚至完全沒能察覺到老嫗的腳步聲。
或者說,這片區域的地板老化嚴重,無論腳步有多輕,都會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吱聲響。
他不由得萌生出了一個荒謬、又令人背脊發涼的想法——
師娘難道一直站在那裡嗎?
“晴治君,”老嫗再度和藹地呼喚,“怎麼不說話?”
她臉上溫柔的笑容甚至也沒變。
今泉晴治驚慌了一瞬,但很快恢複了往日的笑容:“啊,我下來倒杯水,有些口渴了……是吵到您休息了嗎?”
老嫗搖了搖頭。
她抬起皮膚乾枯的手指,點了點前方的旋轉式樓梯,“櫥櫃邊上就有水,剛剛泡茶時留下的,大約還沒涼。”
“我知道了,謝謝您。”今泉晴治連忙道謝。
男人正欲朝前邁步,躍過老人身畔時,又猛地停住了腳步。
“對了,師娘。”他又側目,望向了身後的老者。
“什麼事?”老嫗溫吞地回應。
“前段日子,您說您的頭部不太舒服……”
老嫗微笑著擺擺手:“之前的確不怎麼舒服,但現在已經不是大礙了。”
今泉晴治眨了眨眼睛。
被打斷話語之後,他便沒再追問。隻不動聲色地朝後方退過一步,使之保持一個安全的距離。
“原來如此,”他同樣揚起唇角,但話語中儼然多了些疏離的客套感:“既然您這麼說……那我便放心了。”
他朝老人點了點頭,這才頂著發麻的頭皮,一步一步艱澀地走下了旋轉台階。
……
……
今泉晴治在一樓的客餐廳找到了熱水。
他從櫥櫃中找出了一個玻璃杯,反複用自來水清洗了很多遍,才將熱水倒入其中。
熱水應該是沒問題的……畢竟之前他們三人都喝下了用熱水泡下的紅茶。
男人垂下頭,盯著玻璃杯中澄澈透明的清水。
……真的沒問題嗎?
他佇立在原地,如此問詢著自己的內心。
思忖片刻過後,今泉晴治又把熱水倒回了水池中。
他把島台上的物件整頓好,便又拿起燭台走向了樓梯處。
路過沙發的時候,他發現客廳中的壁爐也熄滅了,爐內隻剩乾枯的木頭和一團團焚燒過後的灰燼。
整個空間都昏暗壓抑,屋外的雨聲愈發猛烈,巨大的雨點惡狠狠地敲擊著玻璃,好似要砸出一個個坑窪;在狂風中搖曳的黑色樹影張牙舞爪,像是都市傳說中的猙獰怪誕。
手中那點微渺的燭芒,支撐著他走回了樓梯口。
他正要抬步登上第一級階梯,更遠處的事物卻吸引了他的目光——
電話。
他看見了十一點鐘方向,那個用來與外界聯絡的座機電話。
今泉晴治握著蠟燭走了過去。
今天他和憐紗造訪此地前,在酒店裡再度聯絡過師娘,可惜師娘並未接通電話。
而來到這裡後,師娘也有解釋過:是電話壞掉了。
男人邁向了那個放置著電話的圓形高腳桌前。
他查看了片刻連通在電話後的長線,隨後不得不蹲下身子,將蠟燭湊得更近——
電話線斷了。
斷口處極其平整,不是遭到蟲豸或者老鼠的啃噬。
而是……被某種利器人為切割下來的。
確認這一點時,他幾乎眼前一黑。
這棟房子裡,能將電話線切斷的人,還有誰?
今泉晴治默默地站起身來,記憶恍惚回溯至數周之前,在東京收到的那封來自“宮野仁香”從英國倫敦寄送來的信件:
[晴治,我現在要說下的話,你恐怕很難相信。說實話,我自己也覺得非常不可思議……你一定覺得我是年紀大了,老糊塗了,可我唯獨在寫下這封信件時清醒至極……]
[我覺得,我的腦袋裡麵“住進”了一個人。這個人最近一直在和我對話,他說他終有一人要占據我的身體,支配我的思想,掠奪我的人生。我很害怕……我去鎮子上的診所見了醫生,醫生卻隻叫我放輕鬆,還給我開了一些安神的藥物……]
[所有人都不相信我。我很害怕,我害怕終有一日——我將不再是我。]
男人深吸了一口氣。
他握緊燭台,暖色的火光照耀在他麵無表情的臉龐。
‘晴治!晴治我發現了,我發現我先生留下來的秘密了!!’
數小時前還在酒店的時刻,今泉晴治從聽筒中聽到了老嫗欣喜若狂的呼聲。
‘我在地下室的最暗處挖出了一張照片。他給我留下來的謎題,是一張照片!’
‘照片上有一個……是誰!!’
這段喊叫過後,聽筒中傳來了撕心裂肺的吼叫聲。
‘是誰,你到底是誰!!’出去——從我的腦袋裡麵出去————!!!
“啪”。
電話被掛斷了,回憶也戛然而止。
今泉晴治痛苦地閉上眼睛。
他的呼吸在顫抖,下唇已經被咬的發白,幾乎要滲出血絲來。
太晚了。
他趕來的太晚了,發現的也太晚了……
“轟隆——”
窗外又響起一陣刺耳的雷聲。
男人失魂落魄地邁回了階梯。
[晴治,我害怕終有一日,我將不再是我。]
他的耳邊,再度響起老嫗輕柔的低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