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想起了那個數日之前,在宮野仁香的宅邸驚醒後,令她至今都印象深刻的噩夢——
夢裡的世界荒誕而詭異,凝聚在半空中猶若泥潭的黑洞將房間折疊,她的孩子渾身浴血,無力地被黑洞牽扯其中。
她的丈夫聽聞這個夢,隻笑了笑,感慨道:有點像是科幻電影中的情節。
但這一幕,卻在此時此刻,如此不真實地呈現在她的麵前。
女人看見青年閃動了一瞬的目光,像瓊漿般剔透的琥珀色眸子中央,倒映著她逐漸變大的身影。
今泉憐紗從火焰中,一步步踏來。
青年張了張嘴唇,欲言又止,他像是陷於了最為繁瑣複雜的思想爭鬥,卻又在沉默了一秒後,利落地將之一刀兩斷。
“我不是。”他飛快地說。
他的言辭再度激烈了起來,矢口否認:“我不是,我不認識那是誰——走、馬上離開這裡!!”
彆再靠近了。
不要再靠近我了,媽媽。
——求你。
隻是他的祈禱並沒有起到任何效果。
女人像是更加篤定一般,距離青年越來越近。她一向很聰明,驚人的直覺性總能為她指出最後的正確結果。
“我不能走,昇——我不能走。”今泉憐紗站在了他的麵前。
儘管這個男人的麵龐和昇發圓的臉蛋沒有任何相似之處,儘管他看起來與昇毫不相乾……但那盈滿了淚水的眼睛,反複躲閃的視線——都是無法欺騙她的。
女人慢慢地半跪在地麵。
火光越來越盛,她展開雙臂,將像隻困獸般抖動的身體的青年,用力地抱在了懷中。
她的手撫向青年的額頭,另一手輕柔地拍著他的後背,像是在哄一個孩童入睡。
“彆碰我、不要碰我,求你……”今泉昇哽咽著搖頭。
他沒有力氣了,四肢百骸像是要斷裂一樣,他連抬起一個手指都無比費力。
淚水衝出了眼眶,如同洪澇般大肆奔淌。
彈窗在黑洞出現的時刻,表示:它在與烏丸蓮耶交接的過程中,發現今泉憐紗與烏丸蓮耶的匹配度非常之高,遠遠高過今泉昇本人與烏丸蓮耶的匹配度。
儘管彈窗比烏丸蓮耶弱小,但勝在與今泉昇的契合度,它可以發揮更多的力量來與烏丸蓮耶抗衡。
接著彈窗又說:
【烏丸蓮耶分割在她大腦裡的數據,已經在她恢複意識的時刻消失了。她可以逃走,可以不再被數據影響,隻要不再靠近你我。】
【但如果她在這時觸碰你,那麼如今占據劣勢的烏丸蓮耶……將會立刻侵蝕她的大腦。】
“不要……”今泉昇瘋狂地搖著頭。
“不要,媽媽。”他祈求著。
將他的身體啃噬到麻木的疼痛似乎漸漸減輕了。他的靈魂在變輕,意識在漂浮,模糊的視線裡,母親的笑容漂亮又溫柔。
很像是他兒時即將入睡時,看見開著燈的母親坐在床邊,低聲念誦童話故事的模樣。
她平日有些嚴格,唯獨到了念睡前故事時,會變得恬靜又安逸。看著母親的臉龐入睡,他一定會做個好夢。
母親的眼神在慢慢變得空洞。
她的身體開始抖動,儼然正在隱忍著莫大的苦楚——今泉昇知道那究竟有多痛,可手她的依舊緊緊抱著他。
他們在一同向黑洞靠近,巨大的吸力幾乎要將二人吞噬。
就在泥濘的黑洞近在咫尺時,今泉憐紗鬆開了手,拚儘渾身的力氣,將他迅速推開!
今泉昇抬起手,想要抓住女人,但兩隻手卻交錯開來,相隔的越來越遠。
“不要——”
他眼睜睜地看著女人被卷向了黑洞中心。
女人在朝他笑,儘管蒼白著臉頰,額頭浸滿冷汗,但還是竭力開合著唇瓣——
她說:昇,做個好夢。
……
……
……
8月25日6:00
泰維斯酒店的門口人山人海,嘈雜的人聲遍布街巷,早早趕來的記者對著攝像機播報著如今的情況。
“8月24日夜晚,泰維斯酒店出現了一起極其慘重的火災。在這次火災中,一共有兩名死者,據酒店相關人士透露,死者是一對來自日本的畫家夫婦。他們此行來到英國,是為了參與……”
遠處,夾雜在高樓縫隙間的太陽逐漸初升。
這棟由深色玻璃覆蓋的建築依舊挺立在威斯敏特區的街道。
它看起來並未受到過多的損傷,唯有十二層幾處破碎的窗子,殘留下硝煙曾造訪於此的痕跡。
而在陽光未曾照耀的陰濕街巷,一名戴著眼罩的男人坐在車廂內,麵色晦暗地盯著眼前的筆記本電腦。
電腦屏幕上是一個被打開的記事本窗口,上方簡潔地寫著兩段話:
[這次行動損失慘重,我丟失了大部分數據,也丟失了昨夜的全部記憶,現在需要休養生息。]
[將我保存好。未來的某一天,我還會醒來的。]
朗姆深吸了一口氣,小心翼翼地合上電腦。
……
……
*****
同日。
倫敦的某條偏僻小徑上,行走著一名渾身漆黑的男子。
他撐著一把黑色的傘,手中似乎拿著什麼其他東西,在淅淅瀝瀝的大雨間踱步。
然後,他在目的地停下了腳步,緩緩推開了這間店鋪的大門。
屋內的陳設安逸而肅穆。
在服務台後,站著一名上了年紀的老人。
老人正在記錄著賬單,聽到開門的聲音後,慢慢抬起了頭。
“下午好,先生。”他打著招呼,用沉緩的口吻詢問:“我有什麼能為您效勞的嗎?”
來到殯葬店的客人,無一不是悲痛的。
青年在門口收起雨傘,然後握著手中的物什走到了服務台前。
青年說:“我想定製兩個骨灰盒。”
“其中一個盒子暫時空置著,另一個盒子裡,放上它們。”
他將手裡的東西鋪開——原來那是兩張油畫。
老人第一次聽見這種要求,於是便扶穩眼鏡,打量起那兩張畫作——
這畫功在他看來,著實細膩極了。
其中一幅是一張構圖恰當、色彩溫馨的“全家福”——他想他應該這麼稱呼那副畫,因為坐在餐桌上微笑著用餐的三人,顯然是一個家族。
畫麵上,坐在正中央臉蛋發圓的幼小孩童,正在小心翼翼地用餐具夾著菜——他的動作看起來不太嫻熟,但這也情有可原,畢竟他看起來隻有剛斷奶的年紀。
而另一邊,是看似正在吃飯,實際目光對他寸步不離的母親。更遠的地方,是拿起了餐布,隨時準備幫兒子擦掉汙漬的父親。第二張畫的尺寸,則更小一些。
畫麵的主體是一個坐在藤椅上看書的女人,冷豔而美麗,陽光投射在半側臉頰的模樣引人著迷。
殯葬店的老先生慨歎道:“真是兩張充滿愛意的畫啊……他們看起來都很幸福。”
這等程度的作品,一定出自非凡的畫家之手。
老先生又確認了一遍:“真的要燒掉嗎?”
那名黑發琥珀眸的男子出神地盯著全家福,眼睫在上下輕顫。
良久之後,他才輕輕地點頭:
“嗯,燒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