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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似乎在深不見底的黑色海域下墜。
海水將身體攜裹,湧動的氣泡向上騰躍,深入骨髓的冰冷反複衝刷著肺部,也貫穿了鼻腔和耳道。
他無法睜眼,但疼痛令潰散的意識重新凝集。腦海之中,似乎有什麼東西在變得逐漸清明。接著,他聽到了遠隔礁石的岸邊,傳來了竭力的呐喊——
“前輩……”
“前輩!”
“前輩!!!”
川江熏猛地睜開眼睛。
當感知重新回到身體,他的第一反應是周圍很黑——他什麼都看不到,唯有脊柱的痛意在提醒他,他現在正倒在切角平直的石質階梯上。
“咚——咚——”是石塊叩擊在牆壁的聲響。
青年聞聲抬頭,他探出鈍痛的五指朝聲源方向探去,卻隻在前方感受到了尖利的觸感和冰涼——從五指摩挲而過的,是凹凸不平的石壁。
“前輩……”那仿佛與他相隔極遠的聲音,從石頭的另一側傳來。
“能聽見嗎!?前輩——!”
川江熏張了張唇瓣,試圖發出些聲音,卻發現嘴裡一陣鹹腥味——他強迫自己回應對方,卻在催動喉嚨的時刻,不受控製地猛咳起來。
一團液體,從受傷的喉口倏地湧出:“咳、咳咳咳……”
【你嗓子受傷了,暫時彆說話。】那混亂的大腦裡,閃過一道明晰的聲音。
【這具身體的恢複能力會在一次次的傷口治愈後,逐漸微弱。】彈窗提醒他,【你現在已經做不到短短幾秒鐘或者幾分鐘,就讓傷勢恢複如初了。】
青年用手背拭去嘴角的鮮血,隨即摸黑探向地麵。
在找到一塊大小適中的石塊後,他立刻敲擊向前方的石壁。一串頻率清晰的摩斯電碼,被他傳導到了另一端。
正半蹲在石壁另一側的降穀零一怔,連忙沉下心裡,凝神傾聽——
Y-E-S。
他立即解讀出了對方傳達來的訊息。
也就是說前輩能聽見。
得到了回應,降穀零才勉強鬆了口氣。
他的身上幾乎沒什麼傷,身上僅有的一點細微疼痛,也都是碎石崩裂時劃出的小傷口——但這應該感謝爆炸的前一刻,前輩朝他用力的一推。
否則,他可能已經被麵前這塊巨石碾成了肉泥。
“前輩,既然你能聽見,我就直接問了。”降穀零拔高了聲音的分貝:“你隻需要回答我是或不是。‘是’就用石塊敲一下,‘不是’就敲兩下。”
不見光的狹窄樓道裡,再度回響起他清澈又洪亮的嗓音:“第一個問題。”
“你現在不能說話,是因為受傷了。對嗎?”
“咚。”石壁對麵,隻傳來了一次敲擊。
降穀零閉了閉眼睛,深吸了一口氣:“……嚴重嗎?”
“咚咚。”這回是兩次。
青年覆在石牆的五指不禁緊扣,凹凸不平的石碴將指腹磨礪的鮮血淋漓。
這種回答,他實在是摸不準對方有沒有欺瞞他。
他太了解今泉昇了。今泉昇就算現在粉身碎骨地癱軟在地,也會在聽到這個問題後,堅定決絕地回答“不”。
他歎了口氣:“和我說實話,前輩。你的傷口到底嚴不嚴重?”
“咚咚。”依舊是執拗的兩次敲擊。
降穀零姑且不再糾結這個問題。
“小林呢?”他又問道,“他的情況如何?”
聽到這個問題後,川江熏才猛地想起來——爆炸發生時,小林幸佑還在自己的身後。
於是他費力地轉過身,頂著五臟六腑都好似被徹底碾壓了一遍的劇烈鈍痛,四下翻找手機。
他記得爆炸前,他還開著手電筒模式,把手機緊握掌心。
直至摸了到碎裂的玻璃,他才確信自己的確找到手機了。隻是手機上方儘是裂紋,中間甚至出現了一道明顯的彎折,光是觸摸著就能察覺到這部手機的狀況不妙。
川江熏按動著電源開關,試圖將手機啟動。
但很可惜,手機已經無法開機了。
他隻好嘗試發出聲音:“小……林。”
嗓子的狀況似乎比剛才要好了一些。起碼不再咳血了。
“小林——”他聲音格外嘶啞,但已經勉強能分辨出吐露的字詞了,“小林,你在嗎?”
不遠處似乎傳來了一陣拉鏈聲。
下一秒,小林幸佑便回應:“我在,社長。”
小林頓了頓,過了幾秒又補充道:“你放心,我沒事。”
聲音聽起來不算虛弱。
隻是不知為什麼,他的聲線比以往都要平靜的多。
在無任何光源的環境下,物體無法反射光,也就無法映入人眼。川江熏看不見,但單從聲音來判斷,他想小林的狀況,應該還算可以。
於是川江熏重新麵向石壁,又用石塊敲了一下。
“咚。”以此表示,小林幸佑目前安全。
確定大家都沒事後,降穀零暫時鬆了口氣。
三人現在都在第七層的樓梯間,隻是一個巨大的石塊落在階梯上,成為了橫亙在他們之間的巨大隔閡。
好消息是,他剛才試探性地朝下方走了幾步。發現向下的通路沒受到爆炸影響。
但壞消息是,他的衛星電話在被前輩推出去的那一刻,就從手心脫離了——似乎順著欄杆間的縫隙,直接摔到一層去了。
他和NBC的人失去了聯係。
這突如其來的爆炸,隻有可能是朗姆的手筆。想必藏在寫字樓內的炸彈,也在很久以前就被設置好了。
隻是降穀零現在無法確定,NBC的人是否受到了炸彈波及。也無法肯定,樓裡是否還藏著其他炸彈,又是否還會被引爆。
不能一直停留在樓梯間。
這裡不僅伴有塌方風險,還有可能持續遭到其他炸彈的轟炸。最重要的是——前輩和小林還被困在石壁之後。
他必須想辦法把他們救出來。
降穀零握緊了雙拳。
他很想一直留在這,陪伴他的戀人直到太陽升起。
但是這麼坐以待斃下去,他們或許都會死。
想憑借一己之力,破開麵前這塊磐石是行不通的。他必須想辦法與NBC的人彙合,隻有這樣,才能帶著一大批人趕過來,將困在巨石後的二人救出。
他咬了咬下唇,心如刀割。
“前輩。”降穀零輕喚。
理智迫使青年道出了最為冷靜的決策:“下麵的路是通的,幾乎沒受爆炸影響。我的衛星電話掉下去了,無法聯絡伊達班長。我必須動身去尋找NBC的成員。”
降穀零的喉結在不受控地上下滑動。
“前輩,請你和小林在原地等待。我一定會帶著NBC的人,回來救你們。”他抬起手,重新撫在冷冰冰的磐石上。
下一刻,一道清脆的“咚”從對麵傳來。
好似在說:去吧,零。我等你回來。
降穀零反複吞吐著空氣,艱澀地站起身。
他想,這大抵就是世上最遙遠的距離了。
[我們明明近在咫尺,卻又遠隔萬裡。]
……
*****
前方的腳步聲,變得越來越微弱。
直至完全消失的時刻,川江熏便確信:零已經安全離開了。
“小林——”川江熏試探性地開口,他發現嗓子的情況好多了。
得益於他那勉強還有用的自我修複能力,雖然喉嚨依然伴著火辣的刺痛,但他現在的聲音比方才要清晰有力了不少。
黑暗中,小林回應:“我在,社長。”
“抱歉……”川江熏輕聲道。
“我沒想過要把你卷進這場紛爭的。你明明和今晚的事情沒有關係。”
空間之內,沉靜了幾秒。
然後,他聽到了小林幸佑的笑聲:“社長,你真的很溫柔。”
他小聲慨歎著:“怎麼會和我沒有關係呢。”
“我已經……已經給這個組織做事很久了。你看到那家物流公司了嗎?……我發現我其實有一點做生意的天賦,可是當我能運用自己的天賦時,一切都來不及了。”
“我今年三十二歲。如果我有好好念書,如果我沒去大街上偷東西……又或者我沒有坐牢、給自己留下肮臟的履曆……那我就不會被一家家乾淨的公司拒絕,也不會走進那間工廠,成為一個黑貨司機。”
小林幸佑苦笑:“一直以來,我都是個隨波逐流的懦弱壞人,我知道的。”
川江熏愣了愣,四肢沒由來地發冷。
“不是的。”他飛快地說,“你之所以會落得今天這一步……明明是我的錯。”
如果那天他沒有利用小林,找到山下井研究所的位置……
又或者他對小林再多一點了解。注意到他的苦衷,察覺到他即使拚死也要留在工廠,是為了賺到足夠的錢,去救治身患白血病的妹妹……
那麼小林幸佑,都不會落得今天這一步。
“怎麼會是……社長的錯?”小林反問。
“這都是我自己的選擇。是我自己,選擇了這樣的人生。”
黑暗之中,男人的聲音固執又堅定:“社長,你是除了我的家人外,全世界對我最好的人。我得向你報恩。”
川江熏如鯁在喉。
他很難形容這種微妙的心情。
他想,小林幸佑可真是個毫無長進的笨蛋。
明明都被人賣了,還在傻乎乎地嬉笑著幫忙數錢。
“……我會幫你的。”川江熏深吸了一口氣。
“今天離開這棟樓,你就把那間公司的事向公安坦白,把你知道的一切訊息都告訴公安,協助公安的調查行動。”
“還可以回頭的。”他篤定道。“雖然……日本沒有‘汙點證人’一說,但我還是會儘力幫你的。讓你有機會始終陪在妹妹身邊,看她長大,看她成家。”
“好。我全都聽你的,社長。”小林幸佑的笑聲從不遠處傳來。
“還好遇見了你。我實在是太幸運了……”
空曠的樓梯間內,男人的話語尚未落下,而頂在上方的牆壁,卻傳來了一道清脆的“哢擦”。
二人皆是一頓。
樓梯間重歸死寂般的寧靜。
川江熏屏住了呼吸,心臟鼓動的速度不受控地加快,他撐著旁邊的扶手站起,而上方又一次迸發碎裂的聲響——
“哢擦、哢擦。”
細小的碎石從上方掉落,劈裡啪啦地跌在地麵。
川江熏立刻意識到:上麵要塌了。
他高呼了一聲:“我們快走!!”
小林趕忙站起身,在黑暗中被青年用力扯過手腕,滑膩的鮮血留在了他的腕部。小林低了一下頭,他看不見,但他嗅到了濃鬱的鐵鏽味。
小林幸佑一驚,聲線顫抖:“社長……你的手!”
“我沒事!要不了多久就能愈合的!”他聽到了社長的呐喊:“樓梯間不能再待了,我們先進門!”
頂在上方的石頭,傳來了不堪重負的碎裂聲,看不見的裂縫在它的內部持續蔓延。它此刻,猶若不知何時會墜落的達摩克利斯之劍,懸在頭頂的每時每分都叫人心悸。
二人現在就在第七層的平台。手邊恰好有一道雙開式的金屬大門。
川江熏嘗試推開大門,卻發現大門沉重閉合著,他那點力度顯得微不足道。
“哢……嚓……”聲音變得更大了!
川江熏當機立斷:“小林,我們身邊就有個門!現在必須要進去!!我數三二一,你和我一起把門撞開!”
“撞……撞門?”小林幸佑驚疑。
“對!快一點,要來不及了!!”
男人連忙應好。
“三二一……”
伴隨著青年的念誦,他們側著肩膀一次又一次地衝撞。頭頂的碎石和泥沙傾瀉而下,彌漫在空氣中的塵埃越積越多。
“三二一……!”
經由二人無數次的嘗試,他們終於撞開了金屬大門。
在巨大的衝力和慣性下,二人在進入門後時,小林的身體搖晃了片刻,險些就此摔到,好在川江熏抬手扶住了他的背脊。
小林的身體在顫抖。大約是受到了驚嚇。
下一刻,門後的樓梯間便傳來了震耳欲聾的聲響:
“咚——!!!!!”
那聲音緊貼著耳朵,震得人心驚膽戰、頭皮發麻。
一塊偌大的石頭落在了幾秒前他們站立的位置,世界在天旋地轉,整座大樓都隨之一晃。樓梯間持續坍塌,零碎的不成樣子。
小林幸佑心臟狂跳地喘息著,雙目震顫。
他們但凡在樓梯間多停留一秒,都會被掉落的巨石碾成齏粉。
“彆歇著。”川江熏在他身邊說。“你手機還有電嗎?拿過來照明。”
小林幸佑將手摸索向口袋。他的動作非常緩慢,掏了好半天才找出手機,不知口袋裡塞了多少東西。他悻悻地開口:“我記得……在大廳裡聽朗姆講話時,手機就自動關機了。”
他鼓弄了一會手機,唉聲歎氣地:“真的沒電了,社長。”
“沒關係。”川江熏很是平靜,“我們先看看七樓有沒有什麼能用的東西。”
【等一下。】彈窗突然開口。
青年隨即張開口,無聲地回複:“怎麼了?”
【轉身,你旁邊的牆上有個應急工具箱。裡麵除了急救用品,可能還放著手電筒。】
川江熏一挑眉,隨即將手朝身側摸去。
金屬牆壁寒冷如冰,他小心翼翼地摸索著,逐漸觸碰到了彈窗說的工具箱。
他拉開上了鏽的工具箱,很快便在隔層中找到了沉甸甸的大型手電筒。
川江熏摸向開關,朝著那處按鈕按下——
“啪。”一束明亮的光,打照向前方。
小林幸佑的臉,也隨之被那束光照亮。
他的臉上儘是塵土,黑色的外套瞧著臟兮兮的,頭發淩亂的像個雞窩。川江熏猜自己現在的狀況也是半斤八兩。
小林有點不適應地眨了眨眼睛,雙目被白光映照的刺痛,但嘴角卻一點點地朝上揚起。
“太好了。”他笑了一下,“終於有光了。”
他借著那束光,看向金屬門外,比房門還要大的石頭堵在了門外,其餘的小型碎石也將縫隙填補的滿滿當當。
想要再回樓梯間,已經不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