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幸佑發問:“那……我們接下來怎麼辦?等人來救嗎?還是尋找其他通路?”
青年瞥了一眼身後,冷靜道:“先找其他路吧。”
看這個架勢,樓梯間大概徹底坍塌了。就算想乖乖停在原地等救援,NBC的人也不可能上來。
“七樓有其他出口嗎?”他無聲地詢問彈窗。
【我隱約記得……是有的。】機械音回應,【但是記憶不太清晰。我不可能把這十個世紀的所有資料都存儲下來,載量太大了,那不現實。不重要的數據,幾乎都被我清除掉了。】
聽到這裡,川江熏不禁挑了挑眉。
他握著手電筒率先朝前走去,又放輕了聲音:“那麼今天發生的事情,在你的預料中嗎?”
【不在。】那冷冰冰的聲音篤定道。
【關於這部分記憶,我完全沒有印象,所以我無法為你提供猶如“預知未來”般的信息。也許,事情的發展走向已經徹底改變了,一切都在朝著未知發展。】
【雖然塵埃尚未落定……】
【但是提前恭喜你,也祝福你,今泉昇。】
川江熏聳了聳肩膀,臉上逐漸浮現出一道淺笑。
“彆心急,事情還沒有結束。”他說。
青年朝前邁步,半晌之後,他神情平淡地補充了一句:
“我想我也該提前恭喜你。”
“再稍微堅持一下吧,你的一切苦痛……都由我來終結。今泉昇。”
……
……
七樓的確有其他通道。
但是不是向下的,而是向上的。
第七層便是對組織而言可有可無的“裝備軍火庫”,除了兩間性能超前的VR式訓練場地外,還有間屋子放置著一切供給成員使用的武器設施。
但這些都不是川江熏要去的地方。
他端著手電筒,進了其中一間訓練場地,在一排平直鋪開的射擊靶後,找到了那扇潛藏至深、與牆壁完全融為一體的大門。
打開之後,門裡是一段通往上層的階梯。
【具體通向哪裡,我已經記不清了。】彈窗說。
【也許是個給成員留的緊急避險通道吧,可能會通往頂樓。】
“通往頂樓?”川江熏的太陽穴抽搐了一下。“那豈不是又繞回二十層了?”
【不是。這裡應該能通往最高處的天台。】機械音輕飄飄地回應。
【照理來說,那上麵應該還藏著直升機。】
【不過就算真有直升機,也已經被朗姆開走了。所以你們隻能停留在最高處,儘量與公安獲取聯係。】
彈窗的聲音很是嚴肅:【但風險依然存在。】
【我說了,事情的走向你已經改變了。現在你的每一步舉動,都在我的掌控之外,我無法預見你會碰到什麼危險。】
青年沉重地點頭:“我明白了。”
他站在門口等待了一小會,小林幸佑不知為何慢了幾步,但是現在已經追了過來。
男人扶住牆,朝著樓道內探了探頭,困惑道:“社長,這是通向哪裡的?”
“天台。”川江熏回答,“我們現在就上去。”
小林幸佑藏在黑暗下的臉分外蒼白。
他扣在門沿的手微微顫抖,但他還是平和地應道:“……好。”
……
……
老實說,川江熏現在對樓梯間,已經心生了微妙的恐懼感。
他向上攀爬的每一步,都落得無比謹慎。生怕又有什麼東西再從頭頂落下。
他們是從七層出發的,繞過了數次平台。體力損耗嚴重,走樓梯的速度也越來越慢。但牆壁上掛置的數字顯示——他們已經走到第十九層了。
川江熏走在前頭,他手裡握著手電筒,負責探路,確保路線的安全。
可喜可賀,這段隱藏通路沒被設下炸彈。說不定朗姆就是從這條路落荒逃竄的。
邁向第二十層時,青年的雙目陡然一亮。
饒是他,也不由得驚喜地扭過頭:“小林,我看到通往天台的門了!”
然而直到聲音落地,漸漸隱沒在昏暗的走廊,他也沒能聽到小林幸佑的回複。
川江熏的瞳孔一縮。
他迅速將手電筒投射向下半截的階梯。光芒之下,他看見穿著黑衣的男人斜靠於牆壁,小林垂著頭,渾身都在顫抖,腿虛軟地幾乎要跪倒在地。
“……小林?”
他立刻奔跑過去,扶住了即將摔落的男人,對方腳下一個趔趄,直接癱在了他的身上。
小林的呼吸貼在耳邊,沉重而遲緩,川江熏的表情驟然僵硬。
他穩住了男人的身軀,扶著他緩慢地靠牆坐下。再抬手時,他發現自己的掌心,已經沾滿了溫熱殷紅的液體。
“你……!”他驚愕地看了看小林,又側目望向下方的階梯。
每一層階梯上,都落下了數滴觸目驚心的血跡。
他身上的傷口已經開始愈合了。
這些血,不是他自己的。
——是小林幸佑的。
他重新看回小林,將視線落向那件寬大的黑外套,手驀地伸向一拉到頂的拉鏈。外套在他的動作下向兩側敞開。
看到裡麵的狀況時,川江熏屏住了呼吸。
小林穿在外套裡麵的,是一件淺色的短袖。布料很薄,因而輕而易舉地被一根折斷的鋼管,刺穿了胸下。
——那是肺的位置。
男人的血液還在向外湧出,整件短袖都被浸染為刺目的紅。
川江熏沉默了半秒,他的瞳孔在震顫,聲音同樣在抖動:“你受傷了……為什麼不和我說?”
麵色蒼白的男人笑了笑,聲音虛弱而輕緩:“社長……不是也受傷了嗎?可你依舊在行走,不曾停歇……我不能拖累你,你還有、還有重要的事要完成。”
“那不一樣!!”川江熏厲聲打斷了他。
青年瞪大雙目,鞏膜猶若充血般泛著紅,他有點語無倫次:“那怎麼能一樣……我的傷很快就會好的……我不會輕易死掉的!”
無法輕易死去,蒙受這格格不入的詛咒。
“你的肺被刺破了,那怎麼能一樣——!!”他顫抖的聲音中,湧入了哭腔。
難怪……難怪剛才在樓梯間,小林的話突然變得那麼多。
難怪這一路,他都走在後麵,從口袋翻東西也動作遲緩……因為那會牽動到傷口,他在痛啊……
而幾分鐘之前,小林竟然還和他一起用肩膀,撞開了大門。
“你……”川江熏深吸了一口氣,“你再堅持一下,小林。我們已經到天台了,會有公安的人來搜救的,我們馬上就會去醫院……”
他連忙站起身,跑向上方。
那裡有通往天台的門,通往生的門。
可是將手搭向把手的一瞬,川江熏的麵色陡然灰敗。
——門被鎖住了,他打不開。
他抬起腳,用力踹著大門,又用肩膀反複衝撞。可惜那道大門就像灌注了沉重的金屬鉛般,依舊屹立在原地,紋絲不動。
“可惡!!!!”他將拳頭重重地砸向大門。
直到他聽到下方,傳來了小林氣若遊絲的呼喚:“社長……”
“社……長……”
“我在!”川江熏回應。
他迅速跑了回去,查看著小林幸佑的狀況。
男人的麵部毫無血色,每一刻的呼吸,都會令他的軀體痛到顫抖。
他垂著頭,費力地說道:“我的口袋裡,拿走……”
川江熏立刻將手伸向那件漆黑的外套。
當他將血跡斑斑的物什在掌心攤開後,他才發現——那是個微型炸彈。
他不可置信地盯著男人,詫異到幾乎說不出話來:“你……”
小林幸佑翹了一下嘴角:“原本是準備……和那家夥同歸於儘的。”
從社長說,要帶他去見朗姆的時候,他便意識到有什麼事情要發生了。
但是,不行……他得保護社長。
因而他趕回公司,雖然再三猶豫,但還是取走了這枚炸彈。
“可是……對不起,我太害怕了。”男人的嘴唇也在顫抖:“我不敢啟動炸彈,我沒有任何變化。我依舊是個、怯懦的……膽小鬼。”
“你不是。小林,你不是膽小鬼。”川江熏按住他的肩膀,“不要道歉,你沒有錯,你也不需要死,你本就不用殺掉朗姆。”
“多虧了你,小林。”川江熏哽咽著。
他的麵部肌肉快要喪失控製了,但他還是強行抿起嘴唇,用著鼓舞的口吻:“你帶的這枚炸彈,可以讓我們一起離開這裡——你做得非常好!”
小林幸佑笑了笑。
青年再度站起身,他抓握著那枚血色的炸彈,撕下上方的便攜式粘貼,黏在了那扇堅固的門上。他啟動了上方的引爆鍵,細微的紅光亮起,他在倒計時中奔跑向樓下,回到了小林的身邊。
川江熏抬起手,在炸彈爆炸的前一刻,用力捂住了小林的雙耳。
“砰!!”
微型炸彈的爆炸範圍很小。
那扇門被徹底轟炸開,周圍的牆壁在一瞬的高溫下被燒焦,更遠的地方則毫無波及。
“吱呀——”門鎖被徹底破壞了。伴著一道令人牙酸的聲響,忽悠悠地展開小半門縫。
天光從縫中傾瀉,照亮了昏暗的樓道。
“堅持住,保持清醒,小林……!!”川江熏蹲下身,將男人殘破的身軀扶起。
小林的雙足拖在地麵,全身的重量都壓在川江熏瘦弱的肩膀。他歪歪扭扭地向上邁步,抬手拉開了那扇大門。
呼——
外界的清風拂麵而來。
天際蒙蒙亮,從高處俯瞰這座城市,連綿群山與高樓大廈都尚在沉睡,一切都靜謐而安詳。
青年攙扶著小林幸佑,朝天台的中央走去,寬闊的水泥地上空無一物,欄杆一側是仍在升騰的黑煙。
趴在他肩頭的男人嚅動起嘴唇:“社長……”
川江熏連忙回應:“我在……小林,我在!!”
“放我下來吧。讓我……躺一小會。”
小林的嗓音低啞,好似一陣風吹來,便會將這些話語湮沒。
川江熏照做了。
他跪坐在地上,讓小林的頭枕向他的雙腿。
“我其實……”男人無力地開口,“很早以前,就知道……社長,你是個臥底了。”
跪在地麵的青年一怔。
“……伏特加說、你死掉了。我就去幫你收拾……辦公室。”小林的聲音越發輕緩,“我在隱蔽的櫃子裡……發現了資料。”
“工廠犯罪的……證據。”
在看見了那記錄的無比詳細的資料時,原本以為人生無望的小林幸佑,才恍然大悟——
社長和那些陰戾險惡的人們,是不同的。
那個男人……是隻身一人奔赴深淵,與惡龍爭鬥的勇者。
他果敢、他冷靜、他英勇。
但是他已經死了。
於是小林悄無聲息地將那份資料保存,瞞過了所有人的眼睛。在公司即將重建時,又將辦公室內的每一處物件,都搬進了嶄新的屋房中。
他得等待,等待屠龍者造就那個撕碎黑夜的奇跡。
等待太陽初升,等待光明照耀那頹敗的世界。
“太好了……”
“太好了,社長。”
小林幸佑呢喃著,莞起唇畔。
“原本以為……你一直在單槍匹馬地戰鬥。”他艱澀地抬起頭,盯著社長震撼的眼神,輕聲道:“今天才知道,原來還有人陪伴著你。”
“你不是孤身一人。真是……太好了。”
他咳了幾聲,一簇血沫從他的嘴角滑落。
“……我還有些事,想求社長幫忙。”
川江熏緊握住他的手腕,瘋也似的搖頭:“不,不行——彆說,再等一會、再等一會就好,公安的人會接走你的!等你到了醫院,等你的情況穩定下來,你說什麼我都會答應你!!!”
清晨的風嘈雜地叫囂著,他的發絲隨風飄擺,眼眶中央卻又有什麼東西在打轉。爾後,那些溫熱的液體,終於不受控製地從眼角墜下,順著臉頰的弧度大肆奔淌。
小林幸佑回握住青年的手,安撫似的,用著極輕的力度,拍著他的手背。
“我一直活得……很窩囊。”他的聲音已經微弱到快要聽不清了。
“我是個惡人。殺人、放火……賺黑錢,做了好多、壞事。”
“可是我今天,作出了自己真正想要的選擇。”
“這不是……彆人逼迫我的,是我捫心自問,唯一想做的事。”
“雖然我這輩子,都做不成……英雄。但我今天,挽救了英雄、幫助了英雄。”
男人再次咧開嘴角,那雙烏黑的眼眸像是閃著光。
他用力揪住了川江熏的衣袖,身下的血跡越積越多。
他喃喃道:“我有個妹妹,她叫葵。小林葵。”
“請您告訴小葵……她哥哥沒有窩囊一輩子。最後一刻,他終於英勇了一次。”
川江熏點了點頭。
他抬起手,蹭去眼角的淚,用力地點頭:“我會的。”
“還有最後一件事。”小林的目光變得柔和,承載著天邊的光,但卻在逐漸失焦:“等您有時間了……請去一趟佑川鄉。”
“我答應了一個……女子。她失憶了,不記得自己的名字。”
“但你們見過,您一定知道,她究竟是誰。”
青年垂下眼簾,他的肩膀在顫動,“……一定。”
小林幸佑再次微笑,麵容安逸又寧和:“謝謝您。”
六點三十分。
城市的遠邊,終於升起了日光。
隱匿在霧氣中的淺陽向上躍動,衝破了雲層,熠熠生輝。
那道輕柔的金芒揮灑而下,恰好落在了小林幸佑的臉上。
“真好呀。”風變得和煦,他緩慢地闔上雙目,就像沉進了溫柔的美夢。
太陽初升,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