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二位之中,有一個人是叛徒。”
熟悉而寬闊的大廳內光線昏暗,周遭的牆壁隱匿在陰影下,模糊了平直的切角。整個空間好似喪失了界限,被一團霧氣似的漆黑攜裹住了四周。
灰敗而朦朧的視線裡,今泉昇看見了端坐在屏幕下方,將雙手交疊在前胸,神情傲慢的朗姆。
“給你們三十分鐘時間,把那個叛徒找出來。”空曠的大廳內,回蕩著朗姆陰戾的嗓音。
今泉昇恍惚了一小會,又陡然意識到——這不對勁。
組織在東京的駐地已經被毀了,朗姆親自炸掉的,何況朗姆早就逃了。
最重要的是……
他視線一轉,迅速看向了身後。
站在他後方的,一個是神情冷漠的降穀零、一個是目光平靜的川江熏。
最重要的是,這裡沒有小林幸佑。
這一次,被朗姆懷疑的對象,隻有兩個人。
今泉昇安靜地佇立在原地,明晃晃地打量著在場的三人。但是根本無人注意他。
他蹙起眉:“這是……”
“這是我的回憶。”他的耳旁,突然響起一陣飄渺的男音。
“彆怕,現在的你很安全。”
這是一道很熟悉的聲線。聽起來似乎透著點不近人情的冷漠,像是零度時刻即將結冰的清冽泉水。
今泉昇側過頭,一道虛幻的影子竟在他的身側浮現。
像是被投影儀映射出來般,身著白色襯衫的青年由虛變實。
數字化的繁瑣代碼在空中簌簌劃過,瑩藍色的光彩籠罩著青年的四肢、軀乾、還有臉頰。不時片刻,一個完整的身軀在空間生成。
這人的容貌和今泉昇相差無幾,完全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隻是皮膚略顯蒼白,眼睛是不真實的熒藍色,周身還隱約泛著藍光。
今泉昇沉吟了片刻。
他很清楚眼前的人是誰,憑空出現的男人並沒有嚇到他。
隻是他的神情有點複雜:“我該……怎麼稱呼你?”
男人在微笑,眉眼間多了些溫和:“繼續叫我‘彈窗’就好。”
今泉昇的視線重新落回遠處,前方的二人仍然在和朗姆對峙。於是,他又問道:“這些人看不到我們,對嗎?”
“這是一段記憶。”彈窗回答。“我們隻是置身在外的旁觀者而已。”
“不過……”勾勒著男人身體的藍光變暗了些,他輕聲歎息:“很抱歉。這段記憶,之前我忘記了。”
今泉昇愣了愣:“忘記了?”
“在佑川鄉時,我應該和你說過。”男人抱起雙臂,語調輕飄飄的:“我不記得我為什麼會變成數據。”
今泉昇點點頭。
“這就是我不慎丟失的那段記憶。”
“大概是因為陪你故地重遊,所以我想起來了。”
彈窗抬起手,輕輕觸向空中。他纖長的五指在一瞬化作透明,網格狀的藍色線條縈繞著他的指尖。
就像是建模軟件裡的線條化的建模,他的身體是虛擬的。常人的皮膚下還有肌肉、血管、內臟等等,可彈窗的皮膚下什麼都沒有,這隻個數據打造的殼子,內部是空的。
男人像是在展示自己究竟有多狼狽,藍光被他收回,指尖也轉回原樣。他自諷般嘲弄著:“就是因為這件事,我才會變成現在這副鬼樣子。”
“你看到的這段記憶裡,沒有小林。被朗姆拿去取樂的懷疑對象,隻有我和零。”
“在我的故事裡,庫拉索沒有墜入佑川鄉。小林在下山的路途上,被一隻棕熊拆之入腹,沒有人去救他。小林早就死了。”
所以,眼下造就的,是二選一的抉擇。
川江熏和降穀零,有一個人會死。
“你們兩個人究竟誰是叛徒,彼此都該心知肚明。”
遠處的朗姆悠然起身,麵頰帶著不加掩飾的惡劣笑容,一步步地走下高台。
他的神情堪稱戲謔,望著二人陷入窘迫困境,還不忘微笑著補充一句:“一會我會回來的,我等著你們的‘好消息’。”
大廳內再次陷入沉寂,朗姆的身影從視線中消逝,如今隻剩兩名青年無言相對。
川江熏首先打破了靜默。
他微笑了一下,隨後拉開一旁的座椅,輕緩落座。
“我們談談吧,波本。”他說。
朗姆電腦裡丟失的東西,是他和波本一同拷貝的,但誰也不會蠢到承認這東西是他們合作偷走的。
如果能將利益損耗最小化,那再好不過。
又或者說……比起大眾的利益、社會的安定,川江熏更想滿足的,是自己微末的私心。
他無法目睹降穀零的死亡。
這個男人,應該成為凱旋的英雄。踩著傾瀉一地的晨光,回歸親友的身邊,候鳥歸林。他該安然地生活,做一名站在太陽下的警察。
守望這個國度,是零一生的夙願。
所以,他要幫助降穀零,完成這個夢想。
於是川江熏說:“不要猶豫,波本。”
“你還有很多事要做。這個世界很殘酷,不允許你就此停歇。”
“放棄我,不要有任何負擔。”
“你要明白你做的事是正確的,是我一廂情願選擇了死亡。你沒有錯,更沒人會怪罪你。錯的是這個世界,是那些在暗處瘋漲的險惡。”
椅凳上的青年平和地輕笑。
他凝視著麵前的男人,沉靜的猶若一幅肖像畫。玻璃似的眸中,倒映的儘是男人的影子。
降穀零的表情透著愕然,他反複搖頭。
那雙灰藍眸在逐漸濕潤,似乎有層霧氣氤氳其中,他迷茫地不知所措。
他以為是川江熏背叛了他——可是川江熏沒有。
“一個人的死亡,兌換數以萬計的家庭美滿。”還有你的光明未來。
“仔細算算,是我賺了。”
川江熏從外套寬大的口袋中,掏出一把手/槍。
他的動作很快,槍口緊緊抵住了前胸。
拉開保險栓,子彈上膛,扣下扳機,動作流暢的一氣嗬成。
川江熏毫無停頓。在決定自己的生死時,連同眉頭都沒皺上一下。
他像是一朵盛放彼岸,向死而生的花。
降穀零大吼了一聲:“川江熏!!!”
他奔上前去,試圖阻止,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砰——”
刺鼻的硝煙味飄起,降穀零瞪大雙目,瞳孔驚疑不定地顫動著。
一滴殷紅的液體,濺落在他的眼角。
花開了。
……
……
“嗯……原來如此。”
彈窗將雙腿交疊起來,保持著優雅的坐姿浮在空中。
這具由數據構成的身體,沒有透出任何情緒。他曾是這則回憶裡的局中人,可是如今,卻無法在他平靜的臉部察覺到任何情感。
但這一幕,卻令站在一旁的今泉昇震撼至極。
“你自殺了——死在零的麵前??”他不可置信地拔高了聲調。
彈窗瞥了他一眼,輕飄飄地反問:“你不是也想過要這麼做嗎?”
“我們本質上都是一樣的——向死而生。彆反駁這一點。我們的區彆隻在於,我有自殺的條件,而你沒有。你隻能等著彆人殺死你。”
話及至此,他又狡黠一笑:“因為你把你唯一的槍,交給了小林。”
今泉昇呼出一口濁氣,又挫敗地合上嘴。
前方鮮血淋漓的畫麵陡然一轉,這次變成了漫天遍地都是金屬的甬道。
幾名護士打扮的人在推著一輛擔架床行走。車輪忽悠悠地轉動,發出了清脆的響聲。而朗姆則閒庭漫步般,散漫地跟在一邊。
病床上的人,是毫無血色、緊闔雙目的川江熏。再確切點說,那是川江熏的屍體。
大腦和心臟都是川江熏的弱點。
也許他有不符常理的自我修複能力,但一旦心臟停跳、大腦死亡,即使是神明也回天乏術。
“快一點——”朗姆在一旁催促。
他看向屍體的眼神毫無憐憫,像在盯著一攤工具,微挑的嘴角隻剩嘲諷:“這可是第一個實驗品。趁他的大腦還沒死,把他送上手術台。”
擔架床被一路推進了長廊儘頭的大門。
金屬大門沉緩開合,徒留一道深邃的縫隙,擔架床被推入了門內,逐漸隱沒在無邊無際的黑暗。
兩名跟進去的研究員一左一右,分彆扣住了兩側的門扉,朝外推去。
“咚——!”
金屬大門被重重地閉合。
……
今泉昇望著那道嚴縫密合,像是隔絕了兩個世界的大門。
“那個手術……”
“沒錯。”彈窗抱起雙臂,“就是這個手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