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幾天, 月兒總是找著各種各樣的借口避開韓江雪和宋小冬, 一大早悄悄出門,晚上又過了晚飯時間才肯回來。雖然一直有槃生陪著, 可也不知月兒給他喂了什麼啞藥, 任韓江雪如何盤問, 就是不肯將月兒的行蹤告訴他。
惹得韓江雪大為光火, 又不知何處宣泄。
婚後月餘, 他總能聽月兒說手腳冰涼,應當是寒性體質。如今來了月事, 恐怕難免會肚子墜痛。
可這特殊時期,卻不知忙些什麼,天天在外麵跑。韓江雪想找月兒談談, 卻又覺得太過私密的話題, 即便夫妻之間,也難以啟齒。更何況剛鬨了那麼一出“流產”鬨劇,韓江雪不想在月兒麵前提月事相關的事情,怕月兒麵子上掛不住。
如此左右思量了,隻得叫後廚時刻備著熱薑絲紅糖水,少奶奶什麼時候回來,都能端上一碗。
傍晚端著紅糖水小口飲啜的月兒卻心神飛往天際外,蕩遊太虛去了。她陷在柔軟的沙發裡,一雙小腳高高抬起搭在腳踏上,跑了兩天,已經跑腫了。
這兩天的月兒一顆心起起伏伏, 四處尋找希望,卻最終又四處碰壁。
因著這次鬨劇,月兒痛定思痛,一定要充實自己的小腦袋,斷不能再這麼莽莽撞撞,沒有知識了。
她覺得當務之急,就是明白一些基礎的醫學知識,哪怕是日常能用得上的常識也好。
她跑遍了天津城的所有書店,搜尋醫學書籍,結果找到的要麼就是深奧的中醫醫學古典,要麼就是些不靠譜的養生偏方,真正能夠係統性學習的東西少之又少。
月兒找書店老板問詢,老板得明來意,建議月兒去洋人開的書店找一找,看看西醫方麵有沒有係統學習的書籍。
月兒又輾轉了幾家洋人書店,醫學類書籍倒是找到了不少,奈何全都是她與字母互不相識的洋文書。
接下來,月兒又去了市屬的圖書館,仍舊沒有找到太適合她的書。
奔波兩天,最終一無所獲,月兒突然覺得喪氣極了,難不成這一輩子就這樣了?隻能困囿於這一畝三分地,看世道臉色過活?
韓江雪有話不好開口,想來想去,最終拉下臉來求宋小冬代為詢問。
宋小冬為月兒縫了個絲絨小兜,正正好好能裝得下一個小巧的湯婆子,捧在小腹處,既暖和又不至於燙手,彆提有多熨帖了。
“來著月事還到處跑,也不怕生病。能和我說說,這幾天到底在忙什麼麼?”
月兒本不想將自己的淺薄想法告訴他人的,不過一見到宋小冬,月兒突然想起了宋小冬與醫院院長關係匪淺,倒是可以請他幫忙,找一些合適的書籍,便將想法和盤托出了。
“書籍……”宋小冬想了想,“月兒,你當真要去做一位女大夫,從頭開始學醫學麼?”
月兒想了想,搖頭:“其實也沒有,我也打聽過了,想要學醫,少說也要六七年的光景,而且大部分還要去留洋……如今我已經結了婚,一走這麼多年,不太適合的。”
“不太適合”是多麼委婉的說法,明家會資助她去留學?不現實。韓家會許她離開這麼久?更不現實。
“我隻想著能有些尋常的醫療知識,倘若偶爾能給江雪打個下手那是最好了,如若不能,也不能再鬨上次的笑話。”
宋小冬點頭,這一點上,她倒是頗欣賞這種有誌氣的女孩子。
“如果沒有醫學基礎,我即便給你尋來了書,恐怕你也是看不懂的。更何況書上看來的都是紙上談兵,也沒什麼用呀。”
“那怎麼辦?”月兒被宋小冬一說,更灰心了,“我隻是不想做一個蠢笨無知的小傻子,為什麼就這麼難。”
宋小冬搖頭:“其實也不難。我倒是有個建議,你不如去醫院做個義工,一來能消磨些時間,二來學一點用藥包紮的技能,興許生活中也用得上。”
“義工?”
“對,如今世道艱難,南南北北都在打仗,常年有傷員運到北京天津來,醫院裡人手不夠,就開始招收義工,做一些簡單護理的工作。”
月兒一聽倒是來了興致,可轉念一想又不行:“我既沒有護理過病人,又沒有醫學知識,人家怎麼可能要我呢?”
宋小冬一撇嘴:“你以為都是些什麼人去做義工?醫院管三餐,都是窮苦人家吃不上飯的,去醫院做點活,混口飯吃。裡麵的人都是鬥大的字不識一個,還不是乾得好好的?有時候護士不夠數,他們還幫忙打針嘞。”
月兒驚愕:“不識字也能乾護士的活?若是用錯了藥可怎麼辦?”
“大小姐,你可真是不食人間煙火。如今傷兵這麼多,藥品又短缺,能全須全尾地走出醫院的沒幾個,哪有那麼多藥給他們亂用?不過是一些鎮痛劑之類的,緩解罷了。”
月兒這麼一想,倒覺得此事可行。自己興致衝衝地去跟韓江雪說了想法,沒成想,第一次被韓江雪拒絕了。
“那些傷兵斷胳膊瘸腿的都是好的,腸子肚子都爛出來了縫不上的大有人在,屎尿不知自理的也有,義工都是做這些粗活累活,你能行麼?”
月兒本身去醫院的意願並不是十分強烈,被韓江雪這麼一說,反倒是來了份鬥誌。旁人能做的,她有何不能?學識不夠,閱曆不足,但苦還是吃得了的。
“如何不行?我聽娘說那些義工連字都不識就能給人打針,我起碼還識字呢,保不齊我會做得更好。”
韓江雪本以為月兒是受了刺激,又有些小孩子脾氣,一時新鮮想的這一出,也便言語上含混答應,也不為她聯係醫院。
結果這整整一天,月兒都纏在韓江雪身邊,隻要有一點空閒時間,就見縫插針地提起要去醫院的事情,直到傍晚,韓江雪實在被磨得沒了法子,將她帶回了房間。
按在沙發上,鄭重其事地問她:“你確定,要去醫院做義工?”
月兒無比堅定:“嗯,要去。”
韓江雪看了一眼已經漸晚的天色,回頭召來了副官,低聲耳語一番,吩咐他去辦件事情。
副官聽完很是訝異,抬頭想再確認一番,韓江雪卻沒了耐心:“按我吩咐的做,彆那麼多廢話。”
很快,副官安排好了行程,一行人駕車去了距離較遠的教會醫院,是無國界人士捐贈的,不隸屬於任何國家領館,救治的也主要是傷兵和本地窮苦百姓。
當然,也就意味著醫療條件更差,更需要人手。
車子緩緩停在醫院門口的時候,韓江雪並沒有急於下車,而是按住了月兒差點蹦下車的身子,和一腔躁動。
“我再問你一遍,確定要進去麼?”
月兒點頭:“確定。”
韓江雪的神態並沒有太大的變化,側顏依舊冷峻,頷首想了想:“彆這麼急於答複我,等進去看了再說。”
接待一行人的,是教會醫院的院長,美國人羅伯特。聽說中國東北來的少帥要參觀醫院,他特地趕回來親自迎接,畢竟這樣一個沒有官方支持的醫院,財資十分有限。
他以為韓江雪此行,是來考察捐贈的。
與上次一去過的法租界醫院不同,一進醫院大堂,便將月兒深深震撼住了。
陰冷潮濕的走廊裡燈光晦暗不明,病房與診室門口都搭著臨時床鋪,小到無法讓成年人伸直腿平躺,隻能蜷縮著,不讓自己掉下床去。
病人們張大了嘴,大口大口地艱難呼吸,時不時傳來低聲暗罵和呼嚕聲。旁邊人被惹得煩了,揣那打呼嚕人一腳,翻個身,消停幾秒,又呼嚕起來。
更有淒慘的,病情稍輕的,掛著吊水,連一張床鋪都輪不到,隻能瑟縮在蒲草般的墊子上,倚著牆試圖入睡。
消毒水的味道,屎尿殘留的味道,腐爛的味道交織在一起,毫無緩衝撲麵而來,直接襲擊著月兒的嗅覺,一時間讓她有些頭暈。
但並不十分強烈,她依舊保持著鎮定。
“院長,我聽說,貴院一直在招收義工?”月兒跟在院長身後,穿梭在逼仄的走廊裡,率先發問。
“是,因為人手實在不夠。我們經濟上確實有困難,沒有錢去雇那麼多專業的護士,隻能請一些不需要付報酬的義工,隻提供三餐就好。”
一行人終於穿過擁擠不堪的過道,上三樓,來到了院長的辦公室。
院長也算得上是中國通,為幾位貴客沏了茶,隻是茶具看起來,並不甚體麵。
不過沒誰介意,畢竟也不是來醫院喝茶的。
韓江雪趁著這個空當,攥住月兒的手:“你也看到了,需要義工的醫院條件有多艱苦。你覺得自己能適應麼?”
月兒猜出韓江雪此行的意思,就是想讓她知難而退,於是越發高昂著小臉:“沒關係,我可以的。”
韓江雪不置可否,頷首間喉結滑動,入了月兒眼。隻是月兒不知道他在思量什麼,亦或是做什麼決定。
“院長,之前李副官應該和您都打好招呼了,我們就不在這浪費時間了,直接過去吧。”
過去……去哪兒?月兒不解,是直接讓她上崗的意思麼?
院長麵色猶豫:“韓少帥,您已經考慮好了麼?這麼做,有點危險。”
韓江雪看了一眼月兒,下定了最終的決心:“想好了,我們過去吧。”
月兒不明所以,跟在韓江雪的身後。這一次,月兒敏感地發現一直喜歡挽著她走路的韓江雪,隻是兀自走在前麵,並沒有照顧她的意思。
也好,她總要自己一個人學會適應。月兒加快了腳步,跟在幾個男人身後。
一直下了幾層樓,月兒發現他們已經到了地下室。寒氣撲麵而來,竟有些韓家後院冰窖的冷法,不由地縮了縮脖子,環抱著雙臂,不至於太冷。
這裡的燈光比樓上走廊裡更加昏黃,鎢絲偶爾發出“滋啦”的聲音,燈泡閃爍了幾下,時亮時暗。